隆冬寒流把城市裡的空氣都颳凍了,沒下雨,風卻在台北颼得流連忘返。鄭自才並不怕冷,但這種天卻勾人懷舊,無管好的、歹的,往事都吹得比風還勁,呼呼地向他頭殼裡鑽了進去。
這天他為接受訪問,也為了要順道到出版社看看正在付印的新書,早早就到出版社樓下候著。他向來是那種把時間抓得又得體又精準的紳士,早到晚到對人都不好意思,約好的時間既然是十點,他就直等到整點前幾分鐘,才從容地上了樓。
鄭自才現在已是八十二歲的老先生了,滿頭白髮灰蒼蒼的,但還是把自個兒打點得很有風度,他在頸子上用正統溫莎結繫好了領帶,襯衫燙得光潔平整,西裝外頭則罩上他那件穿了快三十年的駝色風衣。他不大記得這件風衣出自哪個牌子,只記得當年是在溫哥華買的。不過那件風衣確實有些象徵意味,曾經上過報。
一九七○年,鄭自才可是做過一件大案子的,他是「刺蔣案」的策畫者,槍手黃文雄擊發的對象,就是時任行政院副院長的蔣經國。
雖然在台灣,僅有《聯合報》刊登了一寸平方的小豆腐塊兒報導,其他訊息細節都給壓制得嚴嚴密密。然而這案子卻在世界上轟烈地嘶吼了起來,海外興起一波台灣獨立運動風潮,蔣經國從此沒再出國,就任總統後也開始任用台籍精英。至於鄭自才,他因此在四國坐過牢,海外流亡了二十多年。
一本書,一個了結 現在「想把心中石頭放下,走自己的路」
一九九一年一月,鄭自才才翻牆渡回台灣,然而剛踏上桃園機場,他就被一群穿黑皮夾克的年輕人擋了下來,「他們來就把我抓起來,我就跟他打啊!我打輸了被扛起來丟到飛機上,送回東京。」彼時鄭自才身上穿的就是這件風衣。
脫下風衣,鄭自才在扶手椅上文雅地坐著,說話起來語氣很溫和,完全不像那種湊著鼻尖、講話神祕的暗殺者,但就像他說的:「出了這本書,是要把『刺蔣案』了結,我想把心中石頭放下來,輕鬆地走自己的路。」
畢竟那是淌血的回憶。有時很難分得清楚,是個人創造了歷史,還是歷史沖刷著個人,即使鄭自才說「我不後悔」,但這個案子,卻風暴似地席捲了鄭自才的人生,決定了他這輩子的生存方式。
鄭自才一九六二年赴美,在台灣時,鄭自才成大建築系畢業,原本只想好好找個頭路幹,卻因為沒加入國民黨,原本好好的助教工作莫名就落了空。他家境不富裕,但當時申請到美國全額獎學金,選擇脫離台灣「苦悶的環境」,拿了母親的金戒指、金項鍊在高雄變賣,就飛往太平洋的彼端。
一顆子彈,改變一生 當年送進紐約監獄,「眼淚忍不住流下」
當時許多在美國的台灣留學生,都在新大陸受到「民主政治」的洗禮,開始反思台灣蔣家威權政治與恐怖統治的現狀,鄭自才也不例外。赴美隔年,他就參加美國黑人運動的大型示威,「馬丁.路德.金在台上演講,說出『I have a dream』的時候,我就在人群裡,喇叭聲那麼大!我被那種場面震撼了!」接著他更接觸「全美台灣獨立聯盟」,逐漸成為聯盟中活躍的分子。
一九七○年,鄭自才還是個三十四歲的壯年,在美國卡內基美隆大學取得都市設計碩士學位,任職於紐約市知名的Marcel Breuer建築師事務所,娶了太太黃晴美,還生了一男一女,前途大好。
細節歷歷在目,「四月四日,《紐約時報》公布了蔣經國訪美的訊息……機會這麼好,可以給他暗殺 。」當年,台灣的威權政治激起了留學生普遍不滿,鄭自才認為刺殺蔣經國,能破壞國民黨接班布局,引發黨國權力鬥爭,毀滅蔣家世襲政權。
1970年,鄭自才、黃文雄刺殺蔣經國, 兩人成為西方媒體的焦點。(圖片/允晨出版社提供)
「我找了黃文雄,他是我太太黃晴美的哥哥,他沒有猶豫,就鬥陣來!」後來他又找了夥伴賴文雄,並聯絡台獨聯盟負責台灣島內工作的陳榮成調槍,從醞釀到暗殺,短短幾周就定了案。
貝瑞塔點二五口徑手槍,接近一公斤的重量,握在手裡很沉很沉,「當然會怕⋯⋯。」鄭自才說,他垂著的手卻無意識地比出了手槍的姿勢,「開槍就是扣板機,開下去就會流血、會死人。」他知道那是「暴力」,「前一晚,四月二十三日,我們沒有人心情好。」但他相信這是為台灣好。
到了二十四日,天下著雨,黃文雄對著蔣經國開槍,蔣經國卻逃過一劫,黃文雄被壓制大喊「let me stand like a man!」在旁發傳單的鄭自才也衝了出去,被警棍打破了頭,最後兩人全被逮。
「我們被送進紐約『大墓』監獄,在中國城附近,那裡就像《哈利波特》小說裡的阿茲卡班,一層一層都鎖著,裡面又髒又臭。」當晚,鄭自才悲從中來,「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他緩緩地用台語回憶,彷彿又見到了厚重的牢門與鐵欄杆。一九七一年,鄭自才、黃文雄靠著捐款被保了出來,最後宣判有罪,兩人決定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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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別離,永遠遺憾 媽媽過世時他遠在異鄉
鄭自才逃往瑞士,再逃向瑞典,然而最後逃不過《引渡條約》,縱然他在瑞典、英國都絕食堅持自己的「政治犯身分」,歐洲媒體也大力相挺,他還是被送回美國,再次進入美國黑牢。他大學時期曾跟著台灣知名畫家郭柏川學畫,鄭自才記得,在美國歐本監獄中,他憑著印象「畫了溜冰的小孩,那是我兩個孩子;一隻鴿子在空中飛,飛向自由、飛向太陽。」
因為「刺蔣」,人生已經面目全非,無論是意圖建國,或是意圖殺人,鄭自才都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多年後他才知道,「我在台灣的母親也遇上車禍,有人送她去聯合診所,聯合診所卻都不處理,就讓她流血。」母親這麼走了,孩子卻遠在天邊。
講到這,老先生嘆了口氣,等到他被美國釋放,到瑞典生活,與妻子的關係卻又降到冰點,「那很痛苦,回憶錄裡,我不敢寫下去。」一九七四年底出獄後,鄭自才在瑞典、溫哥華開始二十多年的流亡生活。
流亡生活沒有想像中的難熬,在瑞典,他為了生存,曾做過郵局工人,每天把一袋袋信扔卡車上,也曾想考過公車司機。鄭自才是很有生意頭腦的人,後來成功接下珠寶設計工作,提著一卡○○七皮箱,挨家挨店宣傳,最後開了店鋪。
到加拿大後,他更發揮建築長才,買下當地破房子,加工裝潢再仲介賣出,攢了上百、上千萬元,「我繼續待在那裡,可能就成了億萬富翁!」然而,一個肯為政治理念暗殺蔣經國的人,又怎麼熬得住長年待在海外的鄉思。
一枝畫筆,重拾色彩 情感灌注畫布上,「那是最直接的感受」
「我常常在溫哥華海邊,看著維多利亞島,卻想著台灣⋯⋯。」一九九○年,前立委陳婉真邀他回台「衝破黑名單」,幾乎是二話不說,鄭自才又決定衝了。一九九一年,他穿著那件風衣沒闖過關,一九九二他再度持假護照,終於踏進了台灣島,再次看到亞熱帶的闊葉植物。
他因為偷渡回台,被台灣政府又關進了監獄,判刑一年。鄭自才說這些故事時,倒沒什麼怨懟,這裡畢竟是他的故土、他的家。在監獄拿起畫筆,畫了近四十幅畫作,一九九三年出獄那天,就在監獄外辦起畫展。他在獄中,還設計了二二八公園裡的那座紀念碑,傳達了他冀望「台灣要自立」的理念。
“我常常在溫哥華海邊, 看著維多利亞島,卻想著台灣。”
他在獄中甚至還贏得民進黨台南縣長初選,只不過最後礙於法規,退出選舉。老紳士用好聽的台語講著那些時日,哪一天、哪一年,都記得很清楚。然而或許他的政治生命,從流亡開始,就遠離了核心,「在民進黨裡頭,他們都尊稱我『前輩』,意思其實是『坐到邊上』。」他苦笑。
鄭自才一度在台灣做「景觀設計」,花蓮鯉魚潭景觀樓、台東鹿野高台木造涼亭等,都出自於他的手。最後他選擇拿起畫板,畫下他深愛的這片土地,一幅又一幅台灣風景圖,用色奔放,記憶和情感都貫注在畫布上,「那是我最直接的感受。」
「刺蔣」的光榮與折磨,都隨著時間走遠了。「出了這本書,我希望真正放掉刺客的身分⋯⋯。」他想要求個了結,當年「刺蔣」的同志賴文雄已經走了,黃晴美患阿茲海默症,在瑞典休養,剩下他和黃文雄了,他們必須放下,繼續向前走。
老刺客又露出爾雅的笑容,談起了新書的封面,《刺蔣:鄭自才回憶錄》,封面用的就是他的作品,上頭畫的是黃文雄被捕時的神情,整張圖都被處理成紫色副片效果,「紫色是我選的!」他呵呵笑說:「美國色彩權威Pantone每年都會發表年度顏色,今年就是紫色!」
確實,距離一九七○年已近半世紀,二○一八年,該畫出不同的色彩了。「就用這個顏色!」他眨眨眼,「我現在不拿槍,拿筆!」臨走前,他又套上了那件風衣。
鄭自才
出生:1936年
現職:畫家
經歷:建築師、珠寶設計師、畫家
學歷:美國卡內基美隆大學都市設計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