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林懷民的握手卻很有力,和你講話時,他的眼睛也一定會看著你。
一位溫潤又堅定的人,他的力量能有多大?能做多少事?一九七三年,林懷民成立雲門舞集,對台灣社會來說,雲門的存在好似奇蹟。
二○一三年,雲門成立四十周年,一路走來,雲門的影響力已經超乎一個表演藝術團體;台灣好基金會執行長徐璐說:「林懷民的地位,絕對不只是一位編舞家或藝術家,他已經是如精神領袖般存在。」雲門的舞劇和台灣社會脈動緊緊扣連,從《薪傳》到《家族合唱》,多次述說台灣島嶼的歷史刻痕。一九八○年四月,雲門開始有計畫地巡迴鄉鎮演出,將現代表演藝術帶到台灣各偏鄉,如果沒有對這塊土地的愛戀,他們如何能持續前行?多次獲得金曲獎的本土創作歌手林生祥說:「林懷民彷彿有另一雙眼睛,能看到更遠的世界。」
雲門這次的新作《稻禾》,就是從台東池上出發,重現台灣之美。
我不在了,雲門還能繼續走……
我不在了,雲門還能繼續走……
談創作,林懷民說得輕鬆自然,談舞團經營,也是一派輕描淡寫,只有身邊好友才知道,他一人分飾多角有多不容易。在《打開雲門》一書中,公益平台文化基金會董事長嚴長壽這麼說:「他一方面是啦啦隊長,一方面又是公關經理,又是劇團管理、舞蹈指導,同時還要身兼創作。」二十四小時永遠不夠用的林懷民,未來除了將責任交棒外,對雲門新北市淡水園區的規畫也著重永續經營。不只要讓沒有他的雲門屹立不搖,也要幫助其他表演藝術團體走下去,為台灣人帶來多元的藝術饗宴。
每一件創作,都是生活中跑出來的事情。《稻禾》的緣起,是我前年到了台東池上,這是一個非常神奇的地方。
我跑江湖跑過很多碼頭,你到那邊去,走在田間,你就會放下,沒有身體、什麼都沒有了;事實上也不該說是放下,是「被放下」。從忙亂的台北來,你忽然就覺得走路的步子慢了,看到了稻浪,看到了海岸,看到了山脈,看到雲用很舒服的步伐在山脈上行走,越過山巔變成一個雲瀑下來,你們看過嗎?雲沿著山坡散步下來,我就自然地開始想著可以做些什麼?所有的作品,都是這樣來的。
大家喜歡我的作品,我覺得很好,因為這總是與土地有關係,回到了我們的根本:土地、風、水。我想做一件沒有複雜思考的作品,因為大自然是沒有複雜思考的,一目了然,如此而已。
關於雲門的未來,其實我已經在安排自己的退休計畫了,一樣一樣地把工作移交給別人。這是很多年的計畫,正在慢慢發生,因為雲門是社會支持出來的,雲門不應該因為我不見了,過去的累積就跟著不見。台灣比較不幸的是,很多事情都沒有辦法累積,比如郭小莊的雅音小集(民間京劇團,一九七九~一九九四年),或是屏風表演班。
我希望我不在了,雲門還能繼續走。一個團體的再造是需要時間的,我希望在我走了之後,雲門不演我的舞都可以,但是整個團體、它所發揮的作用,都要繼續下去。
淡水園區將來就是雲門兩團工作的據點,它會透過各種不同的形式,來服務台灣的表演藝術界。台灣不是沒有表演藝術的作品,可是有多少可以重複演出?理由很多,其中一個是這些團體總沒有時間從容地做,以後就能到這個場地。在這裡,我們可以分享雲門經驗,甚至一起開會、訓練行政人員等;雲門出國後,場地可以讓其他團隊使用,做技術排練。
我也希望這個場地能變成社區的劇場,這裡不會表演《天鵝湖》,但如果有哪一所國小的學生表演得非常好,就來這裡表演戶外的舞台劇啊!甚至可以做個藝術節,一天一齣,讓國外藝術節的總監也來看看。
園區有一塊草皮,每年下半年,針對那塊草皮,可以辦一個年輕人的建築競圖,在草皮上做造形,可以每年春天就弄一個裝置,一個簡單的建築。園區也計畫籌辦畫展,以後民眾到淡水,除了漁人碼頭,還可以看展、欣賞戶外表演,過一個下午……。
這些想法要一步一步做穩,不急,土地掃好才能泡茶請客人;但只要開始了就會有事情發生,這些事,做扎實就一定會發生,這裡會成為一個沖激交會的地方。
一無所有,是年輕人很大的財富……
當被問到台灣年輕世代的未來怎麼辦?面對這個大哉問,務實的林懷民不以抽象的理論回應,而是將整體社會現象拆解成一個一個實際的家庭問題;如果家庭問題解決了,社會也許就能好一點,他從自身的經驗出發,分享自己家庭的教養觀。現代物質相對豐盈,他同時建議年輕人重新想想自己需要的是什麼,欲望可能是負擔,一無所有可以是很大的財富;找到自己專注的事,踏實生活。
大家覺得年輕人是社會問題,但我覺得是家庭問題。
父母親說沒有空管教,那麼,你就要檢討到底哪件事情比較重要,孩子重要還是工作重要?說到底還是時間管理,你一定要找出一個方法平衡家庭與工作。無力的小孩是家長教出來的,家庭的問題解決了,以後的社會可能就會好一點。我比較憂心的是這一代年輕人,將來要養這麼多拿退休金的老年人,這是比較辛苦的。
至於我的成長過程,小時候家裡有三個傭人,但是我們每個人都被分配家務,掃地、洗碗,家裡有菜園,所以也得挑糞澆水。你說這很累,但這不是單純的勞力工作,而是說,你就是要做一些事情,要分攤一些勞役。
這是和現在比較不一樣的,一種生活上的訓練,父母都要參與的訓練。比如洗碗,我弟弟是個慢性子的人,他洗碗可以洗一個多小時,讓人發瘋,所以今天變成牙醫,牙醫是一種兼具藝術家與工匠精神的工作啊!我碗洗得非常快,我媽會要我洗五次,碗的屁股沒有洗,她一看說:「你重洗,統統重洗!」媽媽就是磨我的耐心,要把一件事情做好。
這不只是做家務,過程之中,父母親的教導是有體溫的。我覺得應該這樣教,一點一點傳遞做人做事的根本,然後慢慢放手。
小時候我最恨出去吃飯,因為回來總得接受檢討:你和阿姨講話眼睛沒有看著對方、別人對你說話時你在玩;所以我恨出去吃飯,但是也慢慢了解了一些事。但是現在,好像都是父母給了孩子錢,讓你自己去吃飯,周末自己去看電影;今天我們講孩子的問題,父母親最好想清楚,哪些特性是孩子需要的,該怎麼教?
年輕這一代的成長是比較順利的,是使用手機長大的,但手機居然要不斷換新,那就可以檢討,我們需要這麼多東西嗎?我的褲子只有二十條,都是黑的;我穿著這些褲子,可以跳舞,可以見人,可以上台謝幕,都是一樣的褲子。我沒有時間,也不想花時間在穿衣服上。
我的舊手機一直用到前年,因為一位朋友送我智慧型手機;也是前年,有一位朋友給我一個iPad,我就用到今天。我想不通,為什麼要換來換去。
每一個人都應該在自己的角度裡,找到一個奮鬥的目標。雲門的「流浪者計畫」是貧窮旅行,年輕人本來就可以一無所有,一無所有是一個很大的財富,因為一無所有,你也沒有負擔。我覺得年輕朋友要想想,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麼,What do you really need?
最重要的議題,就是這塊土地……
「翻土,注水,秧苗,成禾,結穗,收割,燒田,翻土。」這是稻子的生命週期,也是雲門新作《稻禾》的影像主題,用來形容台灣社會也很適當。歷經長期經濟成長,現代的台灣社會也許已經過了結穗收割的豐收期,正面臨燒田的時節;大環境許多挑戰接踵而來,許多問題難以解決。在林懷民的眼中,大環境或許讓人無力,但也許該問問自己,是不是做好了每一件自己該做、能做的事。
我曾經與很多人講過很多話,但這個世界都沒改變。改變世界沒有那麼簡單,我們還在期待明君出現,但現在連計程車司機都放棄這種期待了。
很多大的事情都不容易改變,甚至不知道從何說起。防空識別區內中共和美國的飛機來來去去,大家一聽就覺得無力。但是,大局無法解決,還有很多小事情可以做;把自己活得很好,除了工作外,對社會有一點貢獻,不要只是在大議題上面講半天之後嘆息無力。怨天是一種風氣,積極做事也是一種風氣。
很多人說我是台灣第一個編舞家,我不覺得是這樣,我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罷了!我最大貢獻還是讓兩萬多人買票來看舞覺得快樂,在戶外公演讓人家開心得不得了;更重要的是,讓這麼多人在一起,關掉電腦、電視,忘掉煩惱,大家公平地坐在地上。除了媽祖遶境與選舉,還有什麼讓大家定期聚在一起?這是我最重視的,其他我都不擅長。
有時候我很歡喜(台語),表演散場了,看著大家坐捷運回家,看著大家都很歡喜,我也很歡喜。
雲門發展到今天也是這樣,好的事情慢慢做。雲門可以只是一個在國內外大劇院演出的團體,可是我們做了extra effort(更多的努力),我們駐鄉,在偏遠地區戶外公演。一個舞團為什麼存在?不只是有一個人很愛編舞,所以出來組一個舞團,編完,大家跳一跳拍拍手,不是這樣;甚至這些拍手的行為、國內外的獎章或演出是一種手段,增加舞團影響力,因此才能去做其他地方上的事情。
我很希望企業家可以回到自己的故鄉去做一些什麼,推動社區老人照護也好,關心什麼,就專注在什麼上面,做到好。像美國的基金會一做就是幾代人,他們在專注的議題長期投入,這是一個承諾,而不只是行銷的形象廣告。
雲門可以做到high art low blow(高端藝術普及平民),外國人嚇死了,全世界沒有這樣子的。這不是雲門獨自的努力,還有台灣的企業界長期贊助,比如國泰人壽,連續贊助十八年,這是一個承諾。
年底都要選代表字,今年年底代表字就選林強。他在金馬獎頒獎典禮說,社會裡太多批評,我們需要互相鼓勵,互相合作,反省自己。
社會很多正向的東西在走,但這些故事在媒體上不好賣,比較看不到。比如普訊創投董事長柯文昌的台灣好基金會,這五年來在台東鐵花村和都蘭做了很多事;中華電信有一個計畫,在台北找一個大學生和偏鄉孩子一對一補習;孩子英文學好與否並不重要,可是這些單親的、隔代教養的孩子,因為喜歡這個大哥哥或姊姊,他有一小時的時間被絆住,沒有出去匪類(台語:指鬼混)。
這類事應該講得更大聲。很多人離開自己的故鄉,應該要有很多package(配套措施),讓這些人用這個方法回家,幫助一個小孩,或者共同建設地方。
這些組織應該串聯成網路,成立平台,讓大家參與。三一九鄉鎮,每一鄉鎮都把自己健全起來,每個人有不同的任務,做不同的事情。從中我們能看到台灣的進步,真正的民主社會是從議題串聯起來的。過去的議題都偉大得要死,現在不能夠只看大的,這裡面有很多是這塊土地、這些人民的生活。
就我的接觸裡面,開車的也好,農友也好,大家都很有見解。這些這麼好的百姓,為什麼會兜不攏?
《稻禾》的最後,我們要焦土裡面冒出水來,然後要「哇!」讓人驚豔。搞了二十個版本,因為要在一分三十秒內扭轉情緒,由絕望轉向希望,又要讓大家不覺得噁心。
作家張愛玲說,光明的結尾都很噁心,但我就是要走一個危險的路線。為什麼我一定要有一個光明的結尾?我不能在焦土上結束嗎?我問我自己為什麼?那是因為台灣。
我活在台灣,我仍然希望會有陽光在這裡出現,後來想想,大家真的需要這樣的安慰,因為環境太糟了。社會怎麼變好?遊行、上街抗議都是很健康的事情,這是一種社會討論的方式;但在這些很尖銳的事情之外還有別的,在這個到處都要補洞的社會上,總還有些事是可以做的。
我一直都是這樣想,零零碎碎持續做事,把碗屁股洗好;從我們自己開始,覺得這些有意思的話,打開某個網站,捐一點錢,做一點事情。如果你覺得年輕人可能是以後的問題,今天不要再討論了,回家好好對待自己的小孩,做你相信的事。
如果你覺得年輕人可能是以後的問題, 就回家好好對待自己的小孩, 做你相信的事。
出生:1947年
現職:雲門舞集創辦人
代表作品:《薪傳》、《紅樓夢》、《九歌》、《流浪者之歌》、《家族合唱》、《水月》、《行草》、《狂草》、《稻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