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經常用「花痴」來形容我。每當我無法滿足母親的欲望、未能符合她的期待,抑或是說得再精準一些──身為長女的我應該擔起家中大小事,卻未能做到,反而和她吵得不可開交時,母親就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把我貼上「花痴」的標籤,暗指我眼裡只有男人沒有家人。而我每次只要聽到母親這樣說,就會感到忿忿不平。
那年六月,初入夏季的某一天,我剛結束一段長跑五年的戀情,帶著受傷疲憊、渴望得到安慰的心情,搭上前往鄉下老家的列車。因為不想見任何人,也不想獨自一人留在首爾,加上找不到安慰自己的方法,只好一股腦地先回家再說。一路上,我都呈現安穩平和的狀態,卻也同時夾帶一絲焦慮,總覺得自己即將面對一些不想面對的情況。
我走下列車,再走出車站,發現母親的車等在門口,準備要載我回家。整整三十分鐘路程,我們沒有多做交談,只有她默默地抽了兩三根香菸。我也不知道自己那天為什麼特別討厭她抽菸,最後語帶不耐地對她說:
「媽,能不能拜託妳不要再抽菸了啊?真的快吐了!」正在開車的母親瞥了我一眼。
「妳這丫頭怎麼看男人的眼光那麼差?唉,把妳生得好好的有什麼用,淨做些蠢事,還自以為聰……」
「啊,真是夠了!拜託妳停止,停止!妳看我現在這副德性,還忍心說那些話嗎?」
「喂,妳幹嘛老是叫我戒菸啊?就因為我是妳媽嗎?當妳媽就一定要戒菸?妳啊,別在我面前做些有的沒的,妳以為只有妳是千金大小姐嗎?我也是人家的掌上明珠好嗎?」
在這段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裡,我彷彿被人狠甩一記後腦杓,頓時間,錯愕與難過交雜的悶痛感排山倒海而來。過去,我一直認為母親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思,不,應該說是打從心底認為她絕對不會想知道、也根本不好奇我的心思。然而,如此「超前思考」的念頭才是問題,我的自以為才是問題。
就如同我拚命向母親傳達我的心意一樣,母親其實也用盡全力在向我傳達她的心意,而我卻總是認為所有問題都出在她身上。但是到頭來才發現,原來問題在於我,在於我那份不愛母親的心。
母親和我是不同的個體,我卻不懂得尊重、認可這個與我不同的個體。我只想著設定一個名為母女的關係框架,再按照自己夢想的方式,肆意將母親套入其中。
諷刺的是,我從未將母親純粹想成是一個人、一個女人,以及與我截然不同的個體,卻一直引頸期盼她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尊重我、對待我,與此同時,又不斷地拿她和其他媽媽來做比較。就連希望母親戒菸一事,坦白說也並非出自擔心她的健康問題,而是純粹對於抽菸的母親感到丟臉罷了。她那說話直爽的性格也使我忙於隱藏,而非欣然接納,深怕一個不小心會被人評價「這女人說話怎麼如此不得體」。
原來我其實並不愛我的母親,而且是用盡全力、真心地不愛她。一陣屬於母親的孤單傳到了我肚臍下方的丹田位置。我從那段短暫的對話過程中,才終於看清自己的真心。
或許母親口中的「花痴」,其實是在向我表達對女兒的失望與愛意也不一定。明明是自己生得好好的、絕對不比別人差的掌上明珠,卻總是被人踐踏。希望女兒找的對象可以再更好一點、對女兒百般疼愛,但這該死的丫頭卻不知道母親的用心良苦,拚了命地對她怒吼。
其實我並沒有真心愛過我的母親,所以我一直在努力,用我的全心全意,將她接納成我的人生中心。
(本文摘自《希望媽媽也能好好愛自己:一封所有女兒,都想獻給媽媽的情書》,三采出版,張海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