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現場,發現這是一間位在狹小巷弄深處的小公寓。外觀看起來相當老舊,我疲累不堪的身體,總覺得這棟建築物透著一股陰森氣息。
「非常感謝您在百忙之中前來。」大樓負責人一開口便感謝我的前來,或許是看到我身上穿著滿是污穢的工作服,以及泛著油光的一臉疲憊吧。
「哪裡,別這麼說……。」雖然我快累翻了,但我還是只能把真心話吞回肚子裡,勉強裝出精神奕奕的模樣。
「往生者是上吊自殺的……。」負責人指指屋子,難以啟齒似地說著。臉上神情陰暗,眉頭深鎖。
「這樣哦……。」我不知道是否該顯出驚訝的表情。雖然不知道往生者自殺的原因,但對這種情況我早已習以為常(麻痺?),所以也只是淡淡地回答著。
「你還好吧?」負責人的臉上露出對自殺後腐爛遺體的厭惡。從他的表情看來,這個案子的情況應該相當駭人。但如果在意這些,我根本沒辦法工作(也沒飯吃)了,所以只能沒有反應地面對委託人的解說。
「在二樓嗎?我先去看看情況。」我將這天僅存的氣力,灌注在這副沉重的身軀上,給自己打氣後,隨即邁開腳步,走向鏽蝕的樓梯。
往生者是一位有些年紀的男性。約莫三年前搬到這間公寓,那時他已無工作。雖然不知道原因為何,但據說晚年是依靠社會津貼過苦日子。
屋裡簡陋的陳設說明了一切,裡面有著厚厚一疊賽車、賽船與賽馬的投注單。廚房也有成堆的酒瓶,菸灰缸裡的菸蒂多到如盛開的花朵。感覺他的窮困與他隨心所欲的生活方式不無關係,但我的心裡卻有些不吐不快之感。
社會津貼的資金來源是稅收。辛勤揮汗工作的人民繳納的稅金,卻被不工作、只知吃喝玩樂的人拿來當生活費。如果硬要說「吃喝玩樂的人也有基本人權」,我也沒辦法。但是,拿別人辛苦工作的錢吃喝玩樂,不覺得是件矛盾的事嗎?
當然,不了解事情真相便認定往生者是「不當領取社會津貼的米蟲」,想必他若地下有知也會氣得跳腳吧?再說,不清楚往生者的經歷便妄加批判,也是草率膚淺的行為。我們確實需要建立一套由全體社會保護弱勢族群的機制,這是很重要的社會救助思維。
只是,我還是認為現行的弱勢族群定義與救濟方式仍存在許多問題。
「竟然就這樣走了(自殺)……。」我的心裡甚至想譴責往生者,甚至湧起一股幾近憤怒的感覺。
「工作!工作!」太多想法只會讓疲憊的身心更加不適。我很快把腦袋切換到工作模式,開始仔細察看室內情形。
走進屋內後,這裡和許多獨居男性的屋內情況一樣,實在髒亂不堪。
「是這裡吧……。」廚房與房間交界的地板上,有一灘褐色的體液污漬。不用說也知道,上方就是往生者最後的所在位置,看來死意相當堅決。
從污染痕跡往正上方察看,發現柱子上有螺絲釘,而且是好幾根釘在一起,這是上吊現場經常看到的情形,為了不讓繩結鬆脫,才釘了這麼多釘子。
房間的牆上貼著月曆。一般人都是把一年份的月曆整本掛在牆上,往生者卻不一樣,是把一月到十二月的月曆一張一張撕下來,在牆上橫貼成一排。
「這是什麼記號?」我不禁好奇地想。
仔細一看,每一個日期數字上都劃著「○」「△」「╳」記號,其中並沒有一定的規律。往生者每一天都劃一個記號,是賭博的輸贏?工作的有無?或是金錢的狀況?我揣測各種可能性,卻無法想通其中的意義。
最後我猜想那是往生者紀錄心情,或是內心交戰的符號。如果當天心情不錯,達到自己的目標就劃「○」,如果心情普通,無法克服軟弱的內心就劃「△」,如果心情憂鬱,諸事不順就劃「╳」,我如此推測著。
「看來他過得很辛苦。」快速地掃過每一張月曆,我發現上面的記號絕大多數都是「╳」,「△」的數量一般,而「○」只有零零星星幾個。而且,有時候一連好幾天都
是「╳」,看得出來往生者的日子過得相當辛苦。
「嗯!?」我看了一會兒,發現除了「○」「△」「╳」以外,還有被誤以為是「╳」的斜線「/」。仔細觀察後,發覺到某一天為止,所有日子全都劃上了「/」。
「該不會吧……。」不難想像這些斜線代表什麼意思,但我實在承受不了突然湧上心頭的空虛感與疲憊,不由得吐出了無力的嘆息。
簡單說,成了生死之界的「某月某日」即是警方推估的死亡日期,也就是往生者終結生命的日子。他是不是從以前便決定在這一天結束生命?或是把這一天當成人生轉捩點,準備重新振作?但最令我驚訝的是,這一天正好是往生者的生日。
「他已經盡力了啊……。」我發現房間裡有好幾張履歷表、警衛用的螢光棒、工地用的安全帽、又髒又皺的工作服,這些散亂的物品在在顯示了往生者與生活努力奮鬥的痕跡。
「換做是我,可能也沒辦法這麼拚吧……。」我的腦海不禁出現自己和他面對相同際遇的潦倒景象,那一刻我不再有一開始對他自殺的不滿與憤怒,甚至有著無限的同情。
這位往生者活著的最後一天並沒有劃上任何記號就離開了。是因為已經不在乎了嗎?
還是不知道該劃什麼記號?
是想劃「○」,但是那天一點也不如意;想要劃上平靜的「△」,可是內心一點也不平靜;或是那天過得很灰暗,但又不想劃上「╳」……。我不斷猜想往生者死前最後一刻的內心糾葛,這些記錄生活奮鬥的痕跡,讓我再次體會到人生的無奈與命運的哀愁。
理想的人生當然每天都是「○」,但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如此,一定會有劃上「╳」的時候。就算竭盡全力奮鬥,但有時「△」就已經是我們的極限,「○」仍在未知的遠處,向我們招手,而且有時我們才放鬆一下,人生立刻就跌落了劃「╳」的低谷。
然而,看盡生死的我總認為,人生並非與別人競爭的最後總分,而是自己和自己比賽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是否比前一刻更好、更快樂。努力的那瞬間,就會換得將前一天的「╳」重新歸零的禮物。
「連著死者的份,努力活下去吧。謹記他教會我的事,勇敢地活著吧。」當天回家的路上我不斷這樣告訴自己。
(本文摘自《那些死亡教我如何活: 一位清掃死亡現場者20年的生死思索 》,時報出版, 特掃隊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