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大雨的週日午後,我一個人窩在紐約的二手唱片行,按字母順序耐心地翻
尋架上的CD。到了字母W區時,一個身材高壯的老美突然擠到我身邊,硬是想佔據我的位置。
怕亂了順序,我並未移開。矮一截的身子整個蜷縮在他腋下,蹩手蹩腳勉強繼續挑選。
這位紐約佬明顯刻意地就停佇原地,然後口中不耐地喃喃碎念後,突然抬起手臂,用手肘架了我一個大拐子。我被這突如其來的無禮舉動驚嚇到,看了他兩眼,一時也吐不出半句話,身子往旁稍稍挪移。
幾秒後,還是無法吞忍莫名遭受的欺侮,我忍不住開口向他理論:「我先來的,你憑什麼插隊還架我拐子?」
他用極不友善的口氣,抱怨他只是要找張唱片,很快就走,為什麼我硬要跟他擠……。
我差點脫口說出三字經,旋即想到:這是別人的國度、他們的地盤,說的是我所不熟悉的語言,於是強忍著心中委屈,安撫自己當下情緒,邊無奈地氣自己竟然連一句髒話都罵不出口。
我移到另外一區繼續蒐尋其它唱片,心中不時有股想上前跟他講講理的衝動,告訴他:「你這麼不禮貌的行為,我真替你的國家為你的無禮粗魯感到羞恥!」
最終礙於語言隔閡及避免徒惹事端,只是在心中說服自己:像他這樣的人,真不配聽搖滾樂。然後心底暗暗唾棄他說馬上要離開,卻在原地待了好幾十分鐘的身影。
另一個在時代廣場跨年夜的遭遇,也教人刻骨銘心。零下低溫,眾人從下午一、二點便開始被「關」在原地,半步也不能離開地消磨了十幾個小時。
當倒數後水晶球終於落下,眾人彼此互道新年快樂的狂喜聲中,也似乎同時鬆了一口氣,瞬間一哄而散,全都跑去找廁所了。
原地僅剩少數人如我,仍沉醉在方才幸福的氣氛裡不捨離去,強忍著憋了十幾個小時的尿意,拚命撿拾地上的碎紙花,直到警察上前驅離。
陣陣寒風的紐約街頭,我拎著一大袋碎紙花,開心地從時代廣場走路回家,沿路邊找廁所,但幾十分鐘的路程卻始終找不到任何公共廁所或願意借用的店家。
最後終於再也憋不住,只得找個相對無人的地方,在路邊對著牆角尿起來。沒想到一群剛完成跨年勤務的警察正巧經過,他們手上拿著手電筒,照著尿到一半原地難堪的我,邊用嘲笑的口氣大聲嚷嚷:「你這傢伙,竟然在路邊尿尿。」
我急忙拉上拉鏈,用尷尬抱歉的眼神望著他們,祈求原諒。其中一位員警要我拿出護照受檢。
「哪個國家來的?」「日本吧!」幾位員警你一言我一語,嘲笑著無心犯錯,卻正好淪落到他們手上的犯人。我將護照交到他們手中,無意也無力辯解什麼。
負責的員警拿過我手中的護照看了不到兩秒︱我懷疑他根本還沒搞清楚我究竟從哪來,就故意假裝不小心,鬆手讓護照掉到地上,直落在我剛才尿成的水道裡。
他虛情假意地佯裝道歉,我半句話也沒回,彎腰低頭,拾起沾了些許尿液的護照,拿出包包裡的衛生紙胡亂擦拭。我知道一切已是徒勞,再怎麼努力擦乾淨,身上終究要背負或許一輩子也揮之不去的羞辱。
對著他們逐漸遠去的背影,我呆愣原地,愈想愈不甘心,遂比了個中指,無力地罵了句fuck。
看著他們走進一間飯店,為了求證他們是否也同我一樣憋了一整天想找個地方上廁所,我刻意等待著;他們果然不到五分鐘後就從飯店裡走了出來,我才租台Citi Bike掉頭加速離開。
回家路上,我騎著車,在低溫的街頭全身顫抖,想著剛剛發生的一切。
這是紐約警察送我的新年禮物:教我懂得恥辱,懂得這世界除了幸福之外,同時仍存在著許多我們從來都無從想像的不公與殘忍,權力的傲慢,以及缺乏同理心的粗暴。
這世界無時無刻不在傷害剝奪他人生存的尊嚴。他們可以如此待我,又將如何更為殘暴地對待這世界上更底層弱勢的那群人呢?有天,他們會否站在被害一方,開始懂得善待他人,理解現實生活中相對缺乏權力的一方,有太多的言不由衷與情非得已?
「若沒遇到壞的,怎知好有多好,壞有多壞。」一路上,我半滴眼淚也沒掉下來,不時在心底這樣安慰自己。
「祝你們有很多好的時候。」那一路上,我在心裡默默送給他們村上春樹這句話。
FW:——2022
往往要到很久很久以後,你才發現,就在過往的某個瞬間後,你再不是原來的你。
(本文摘自《有時候我會想起你,然後想起自己》,時報出版, 黃俊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