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幾歲阿伯對快40歲精神病發女兒唱搖籃曲,他嘆:她只要拖累我就好,不要連孫子都拖累下去

60幾歲阿伯對快40歲精神病發女兒唱搖籃曲,他嘆:她只要拖累我就好,不要連孫子都拖累下去

示意圖,非當事人。圖/達志

六十幾歲的阿伯對著快四十歲的女兒唱搖籃曲,那是充滿著愛的神情。

 

阿靜是從鄉下的小醫院轉送來醫學中心的。輪到我值班時,她正在動手術,所以交班給我的主治醫師先點開她剛到急診時的照片給我看。我一看忍不住作嘔,連忙叫他把頁面關起來。

 

急性精神症狀發作的阿靜拿湯匙剜了自己的雙眼,但沒剜乾淨,還有殘存的眼球組織留在兩個血窟窿裡。

 

那照片看起來簡直可以媲美恐怖片!聽說來看照會的眼科醫師打開她的眼罩檢視過後匆匆闔上,離開急診前眉頭深鎖,問了廁所在哪個方向,便手捂著胸口,低著頭快步朝廁所走去。

 

外頭下著大雨,深夜的急診病人比小夜班時少了許多。急診室的冷氣加上雨水的寒氣,讓正在補病歷的我昏昏欲睡。

 

難得安靜的外傷區,剛手術完,麻醉藥力還沒完全退的阿靜突然「啊!啊!」大吼不停。為了怕吵到其他病人,我趕緊把他們挪至留觀區。

 

陪在阿靜病床邊的是她父親,六、七十歲,黝黑矮小但結實的身材透露著常年勞動的痕跡。他看來疲累不已,但焦急地不住安撫著女兒:「阿靜,現在很晚了,其他人都在休息。你剛開完刀,也好好休息一下好不好?不要再叫了好不好?」

 

老父親諄諄善誘地不斷勸說,但回應他的只有阿靜不停地低吼。

 

「啪啪!」

 

突然兩下清脆的巴掌聲把我從病歷地獄拉回現實。

 

循聲看往阿靜病床的方向,阿靜的爸爸用手摀住她的嘴,壓抑地對她回吼:「好好跟你說,叫你安靜你不安靜,一定要動手才行。講都講不聽!你為什麼要這樣?跟你說這裡有很多病人在休息,要你小聲一點,你為什麼都不聽?」

 

我趕忙走過去緩頰。

 

「阿伯,沒關係,你就讓她叫吧,反正現在人不多,不會吵到什麼人。可以打的藥才剛剛打過,可能還沒發揮作用,我們再等等看。我知道你很努力了,可是她剛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突然間什麼都看不到,一定也很慌張又害怕,所以才會這樣亂吼亂叫。現在很晚了,不然你也先休息一下好了。」

 

阿伯一個勁地向我鞠躬道歉。其實他什麼都不用說,老實憨厚的臉龐已堆著滿滿的歉意。

 

也許是藥物發揮效用,或者阿靜也累了,她的嘶吼聲漸漸微弱,取而代之的是小小聲、像是歌曲般的低沉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搜尋歌聲的方向,看見阿靜的爸爸靠在床緣欄杆上,左手輕輕撫著女兒前額垂下的頭髮,一下又一下地往上撥,右手放在她胸口輕拍,像是小時候在打雷的夜裡,媽媽哄我睡覺那樣。

 

我停下動作,仔細聽著阿伯的歌聲,那是好熟悉的搖籃曲:「嬰仔嬰嬰睏,一暝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暝大一尺,痛子像黃金,晟子消責任,養到恁嫁娶,我才會放心……」

 

聽六十幾歲的阿伯對著快四十歲的女兒唱這首歌,心裡莫名地酸了起來。阿伯溫柔的神情,讓我不合時宜地想到那個浪漫傳說──女兒是爸爸前世的情人。

 

 

那是充滿著愛的神情。

 

阿伯注意到我在看他,對我點了下頭,接著再度來向我鄭重地鞠躬道歉,並跟我說起阿靜的故事。

 

阿靜念國中時從朋友那裡染上毒癮,從此踏上吸毒的不歸路。長年吸毒讓她債台高築,阿伯賣掉了一大部分祖傳田地幫她還債。

 

但阿靜戒不了毒癮,為了買毒品,她出賣身體來換取金錢,結果懷了一個父不詳的男孩小彥。孩子生下來之後,她便交給爸爸撫養,自己則一次又一次地在能供給毒品的不同男人身邊與監獄進出,沒再回過老家。

 

直到兩、三年前,她吸毒吸到有精神症狀出現,變得不安、多疑,常覺得有人要害她,甚至出現幻覺。那些所謂的男朋友覺得她是個大麻煩,不再理睬她,走投無路之下,她只好回老家找爸爸依靠。

 

事隔十幾年,當年生下的孩子小彥已經上了國中。從小靠阿公撫養的小彥,從外公口中問不出媽媽的情況,卻從鄰居口中斷續聽見不少閒言閒語,因為身世被霸凌的情況更從來沒少過。

 

小彥對外公非常孝順,也很懂事,下課時會去田裡幫忙。但是對於這個突然蹦出來的母親,肯叫聲「媽」已是最低限度。

 

半年前,阿靜因為精神症狀發作而亂打人,被送去住院治療。偏偏這時候,之前她買毒欠了債的地下錢莊直接殺到老家來要錢,她的父親只能將所剩不多的薄田賣掉還債,自己僅留下最後一小塊地維生。小彥氣得從此連聲媽都不願意叫,對她視而不見。

 

或許是受到兒子的態度影響,阿靜出院後,像是下定決心要戒毒。她不再搭理之前的朋友,還因為擔心自己的意志力不堅,要求與爸爸寸步不離,每天跟著爸爸下田工作,也按時吃身心科的藥,小彥對她的態度才好了一些。

 

一切彷彿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這天下午,阿伯要去鄰近的村莊辦事,原本寸步不離的阿靜卻反常地說自己累了,想在家休息。因著她近來的情況不錯,阿伯沒想太多,反鎖上門便出門。

 

誰知道一回家,迎來的竟是滿屋子的血跡,阿靜的眼睛變成兩個血窟窿,滿屋子亂吼亂竄。他趕緊打電話給一一九。

 

阿伯回想起當時的景象,餘悸猶存地說:「我趁救護車來之前把家裡稍微整理過,也把桌上的白粉處理掉了。幸好小彥去補習還沒回家。不然他看到家裡變成這個樣子,還有毒品,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媽媽。

 

「唉!攏是我不好,我不該放她自己一個人在家裡的。若是我把她帶出門,她就不會這樣了……」

 

看著老人家懊悔的神情,我實在很想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搖晃他,告訴他:「阿伯,你醒醒啊!你女兒都這麼大了,她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你不可能照顧她一輩子啊!」但是腦中浮現他剛剛唱搖籃曲的樣子……

 

我想不管女兒到了幾歲,在他心裡始終是上國中前,那個乖巧聽話的孩子吧。

 

我只輕聲嘆口氣,說:「阿伯,這不是你的問題。你也不知道自己才離開一下,阿靜就會做這種事啊。這不是你的錯。

 

「現在刀開完了,阿靜也在休息,之後她還會有很多需要你照顧的地方。你忙了一天,應該也累了,去休息吧,阿伯。」

 

阿伯難過地說:「她這馬變成這樣,我攏毋知之後要怎麼辦。她只要拖累我就好,不要連小彥都拖累下去……」

 

一時之間,我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我明白接下來照顧阿靜一定比她失明前更加困難,只靠阿伯一個人是做不來的。而且除非阿靜比他早離世,否則日後照顧的重擔一定會落到小彥身上。

 

我無力地說:「阿伯,以後的事情,以後再想吧。至少你今晚要好好睡一下。這樣好了,現在急診人不多,如果你不介意睡病床,就躺在阿靜旁邊這張休息吧。不過不要跟別人說喔,因為照規定是不能給家屬躺的。」

 

阿伯連連擺手,說:「按呢毋好,按呢毋好。我坐在她旁邊睡就好。醫生,你忙你忙,不要再擔心我了。」

 

他坐回阿靜的床旁邊,手支著病床欄杆打盹,偶爾見他醒來,手握拳敲打著背,又再次入睡。我想那是他長年勞動和被生活積壓的後遺症吧。

 

終於補完了所有病歷,我抬頭看看阿伯的情況,他躺在女兒隔壁的病床上,蜷著身體睡了。我想儘管再不願給我們添麻煩,終究還是抵不過那一張能供他好好躺下休息的床吧。

 

在淒清的雨夜裡,這也是我們唯一能給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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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昏迷指數三分:社會破洞、善終思索、醫療暴力……外傷重症椎心的救命現場》,寶瓶文化出版,唐貞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