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想到一句話:「整個世界,都是我的攝影棚。」
超級吻合。
這樣的她,完全看不出來是兩個孩子的媽。她是雅文。
一年前,因為憂鬱症與朋友介紹,雅文輾轉找上了我。那時候的雅文是家庭主婦,生了一對雙胞胎的她,在婆婆、先生的「期待」下,放棄了原本高薪的工作,專心在家裡帶小孩。
身為媽媽,沒有幫手,也沒人可訴說。帶孩子的過大壓力與失控感,和她以前在工作中的狀況很不一樣。工作上的她,呼風喚雨,工作與解決問題能力極強,幾乎沒有能難倒她的事情。雅文討厭失控感,所以她喜歡、也習慣控制每一件事情,希望事情都能按照自己的計畫走。能力很好、做什麼事都學得很快的她,也成功地讓她的生活一直都井然有序,各方面都非常完美。
直到她生了小孩,成為「家庭主婦」,一次還來一對雙胞胎。嬰兒完全沒得商量,也無法控制、難以理解,加上沒有人幫她,讓雅文第一次感受到生活的失序,與自己能力的極限。
「原來,我不是每件事都做得到。」
那是極為無力的感覺。
我不見了
「你會感受到很深的失望,不只是對身邊的人、對老公,對那些沒伸出援手,卻意見很多的人;還包含對你自己的失望。」
雅文喝了一口水,順手優雅地擦掉水杯上的口紅漬。
「回頭來看,生了孩子之後,真的失去了很多東西。最可怕的是,你突然不認得在鏡子裡的那個人是誰,那個看起來兩眼無神、蓬頭垢面的可憐鬼是誰;然後,你才發現那是你。」她一邊的嘴角上揚了一下。
「那時候,我時常覺得寂寞孤單;最孤單的感受,是你發現:你再也回不去以前的樣子,你自己不見了。」
不過,不習慣讓別人失望的雅文,仍然拚了命地做好每一件事:照顧小孩、夜奶、整理家務、做飯……雅文讓自己機械式地做好每一件別人期待她「應該」做的事情,直到她撐不下去,失去動力為止。
「後來醫生跟我說,我罹患憂鬱症。老實說,我很驚訝,我一直以為,像我抗壓性這麼高的人,不可能會憂鬱。原來,我還是過度高估自己的抗壓性。」雅文自嘲地笑了笑。
或許憂鬱的出現,與其說是雅文自認的「抗壓性太低」,還不如說,是在這樣忙亂的生活中,沒有任何援助的狀況下,面對「被迫犧牲掉的自己」,所帶來的失落與難受。
天天覺得自己「不好」。那個「好的自己」,不知道跑哪去了?還能不能找回來?
這個「憂鬱」,雖然一點都不討喜,但最大的功能,可能是提醒了忙到沒有時間難過的雅文,讓她有機會好好難受,知道自己丟失了什麼寶貴的東西。
我就是要做到完美,堵住你們所有人的嘴
「過了快一年,我終於決定要回歸職場。幸好之前的老闆很幫忙,他願意讓我有幾天在家工作、幾天去公司。我也找了到府服務的保母,讓我在家工作時,一樣能專心。這些安排下來,我覺得以前的自己似乎又回來了,好像變得越來越有力氣、越來越積極,也越來越快樂。
「我不但把工作處理得很好,我也要求自己,一定也要把小孩、把家裡打理好。我絕對不要讓人有機會說,我出去工作,都不管家、不管老公小孩。我就是要做到完美,堵住你們所有人的嘴。」
雅文笑得像個女王。
「雖然我每天都很忙,但我很滿意,因為至少我的工作效率回來了,我的成就感回來了,原本的自己也回來了,一切都很好,只是……」雅文頓了頓。
「只是,我開始有購物的習慣,一陣一陣的。突然會有一股衝動,很想買東西,而且花很多錢買,買回來就放著,甚至曾經一口氣買好幾個幾萬元的包包……我以前不會這樣。
「發生了一陣子之後,我先生逼我去回去看醫生。我雖然百般不願意,但還是去看了。結果,醫生說我有輕微的躁鬱症,我會瘋狂買東西的時候,就是躁症發作。」
說到這,雅文笑著,嘆了一口氣。
「聽到醫生這麼說的時候,覺得怎麼樣?」
我想像,如雅文這麼自我要求高,又極為自我控制的人,對於自己的「脆弱」或「失控」,不管是心理上或行為上的,可能都很難接受吧!特別是,原本以為已經控制好「憂鬱」症狀的她,居然又被診斷成躁鬱症。我想,對她而言,醫生所做的診斷,或許是一個很晴天霹靂的打擊。
「當然是覺得……很驚訝吧。怎麼狀況不好的時候是有病,狀況好的時候,也是有病?」
雅文苦笑,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疾病」的發生,是種求救
對於很多人來說,出現了心理症狀,甚至被診斷成疾病,是一件很難接受,也很難不標籤化自己或他人的事情。可能會忍不住想:「是不是我抗壓性太低?」「我是真的有病?」等更傷害自己的想法。
不過,身為一個心理師,加上我自己的學派,讓我對於心理疾病的看法,多半不太用「疾病」的觀點去看這個人或這個症狀,比較會用「適應」的觀點來看這個症狀。
例如,關於一些心理症狀,除了體質影響,也或許是目前生活適應上,在面臨極大的壓力與自我要求,身心無法負荷,卻又希望達到意識的期待與要求,於是藉由發展出一些心理症狀,來平衡身心,紓解無法說出口的壓力。
如果不靠這些方式紓解,也許就有其他內爆的可能。
這樣的症狀或行為,的確會造成生活上的其他問題,卻可能是我們身體與心理,唯一能夠和過度努力到沒辦法注意自己的我們對話的方式,提醒我們:「該好好檢視目前的生活,是否有事情不對勁?」
只是,對於事事要求完美的雅文來說,出現的這些症狀,就像失控的雲霄飛車,一頭撞進她的生活,把她所有井井有條的安排,撞得東倒西歪、七葷八素。
也撞出她對「失控」的恐懼與焦慮。
「不能靠意志力、按照自己的標準做到一切的我,還是我嗎?」雅文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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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追求完美的雅文,或許想要的,就是「夠好」:感覺自己夠好、夠有用,就可以讓自己感覺到「安全」。
如果我不夠「完美」、不夠「有用」,做不到別人的期待,我還是我嗎?
(本文摘自《過度努力:每個「過度」,都是傷的證明》,寶瓶文化出版,周慕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