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陞公司為了在美國能更快發行自己的產品,決定和一家日本公司合資成立美國分公司,戰線拉得更長。當時我的先生在美國做基金工作,公司沒有條件可以雇用任何人,於是我只好央求先生放棄在美國原本的工作加入樂陞。
這期間,我待在美國約半年,大兒子也在美國出生,而這也是樂陞財務狀況最差的時期,我們時常開玩笑說隨時準備要逃回台灣。
我後來帶著滿兩個月的孩子回台,繼續尋找更多投資人,許金龍則每天都在軋銀行三點半,直到我們在美國取得遊戲權利金,才稍稍緩了過來。
但在二○一五年,公司內部發生激烈的董事會衝突,投資人暗潮洶湧的派系角力。我與先生不滿金龍的作為,無法再繼續合作。
我曾經把這個事業當成人生職志,日夜操勞,甚至全家投入,到最後卻落得被人掃地出門的下場。我一方面認為事已至此,對曾以為是患難與共的夥伴感到哀莫大於心死;但另一方面仍在心中感念許金龍。
在我母親癌末經歷幾次生死關頭的手術時,多虧了他和公司。當時我們家中並無其他親人在台灣,而他幫了我很大的忙。我真心認為這一定不是虛情假意。
曾一起做過的創業夢或許無法繼續共好,但我願意承認並寬容看待人的侷限性。當時彼此都跨不過權與利的魔障,另一方面也慶幸無需再為公司掙扎在黑白之間。放下,或許是當時最好的選擇。
越是脆弱越要謹慎
人在做重大決定的時候,一定要避免感情用事。
離開樂陞後,我身心俱疲,賦閒在家。我先生短暫到大陸做大型資產規劃案。有位樂陞的行銷部同事W離開公司後自行創業,她聰明機靈,常向我訴苦談一些和創業夥伴間的矛盾。
我也把她當妹妹看待。某一天,W打電話給我說要籌錢還給創業夥伴然後拆夥,然而她的創業夥伴要求她拿一張三個月後到期的支票做為抵押,所以W來向我借一張票。
相信大家也都看出其中的風險了,絕對不會贊成我借票給她吧。因為她的說詞漏洞百出,毫無邏輯,最重要的是,這件事到底與我何干?
但是,就在那一念之間,或許我也因為剛遭受與夥伴決裂的痛苦,又或許是對一個年輕女孩的創業艱辛起了惻隱之心,即使在電話中我沒答應她。
接近晚上十二點時,W直接來找我,苦求我給她一次機會擺脫那個不上道的股東,請我借她一張三百萬元的支票,她保證會把票拿回來,絕對不會牽連到我。當下我應該是鬼迷心竅了,在借出支票後的十分鐘我開始後悔,而且那張支票上除了蓋好印章和寫了三百萬,沒有抬頭,沒有劃線,也沒有禁止背書轉讓,見票如見三百萬。
這三個月間,我總是追問著事情進度。以W的回覆看來,拿了支票的股東並沒有減少搗蛋的程度,甚至糾紛越演越烈。我不安的預感成真,時間一到,就出事了!
黑衣人來按鈴
一天傍晚,忽然有人按我家門鈴。基於早就料到會出事的心態,再加上曾經是社會記者的職業敏感度,我從對講機看到對方,就先請他們在樓下等。我先報警後才下樓,忍住雙腳的顫抖,打開樓下大門,有兩名像混混般的黑衣人出現了!
黑衣人拿出那張三百萬的支票說:「這是你的支票嗎?」
我說:「對,這是我的,但我只是借給朋友。她和人談拆夥,抵押用的。是誰給你的支票?我和他並沒有債務關係。」(不知道是警察真的有點慢,還是因為我度秒如年,感覺等了好久都沒看到警察蹤影。)
他說:「這張票現在已經在我們手上,所以你想要怎麼解決?」
我回答:「有什麼好解決的?誰給你的,你們找誰談,實際上我和他沒有金錢來往,你們強要,就是勒索。你們很清楚那不關我的事。」
我不斷拖延時間,表面上裝冷靜跟他討論債務問題(當年做社會記者的歷練這時派上了用場!),終於警察出現了。那天的情景至今讓我印象深刻。
我擋著大門和討債的黑衣人站在門口,不讓他有機會上樓,遠遠的看到警察騎著一台小五十機車過來。他慢條斯理的停好車,走過來,另一位站得比較遠的黑衣人見狀先跑了。警察只攔下和我對談的人。我說他們來恐嚇討債,黑衣人說只是有禮貌的問問事情。警察要求他拿出身分證,留下姓名,而這個記錄對後續發展產生了關鍵性的作用。
黑衣人當然就是專業討債公司。他們已經先來禮貌性問候,事情就進入標準化作業流程了。
討債大秀輪番上演
某天晚上我回到家,一下車就看見大樓的門到邊牆上貼滿了大字報。一陣風吹來,冥紙滿天飛。在昏黃路燈的映照下,大字報上用黑色粗體字寫著我的名字和「欠債還錢」的字眼,怵目驚心。我過去在採訪新聞時見過的場景,如今身歷其境,整顆心都跳到嘴邊。
當下我的反應是把所有大字報都撕下來揉成一團,帶回家後直接塞進垃圾桶,仿彿一切沒發生過,等冷靜後想想,應該先拍照存證才對!
整晚驚恐到無法入睡,隔天我決定出門報案。坐上車才發現沿路大字報貼滿了整條街。那時我家旁邊是一間小學,所以連學校的整排圍牆上也貼得滿滿滿,這是第一場討債大秀!
我聯絡了W,她只不斷的說對不起,卻於事無補。事後有很多人跟我說可能W也是共犯,說不定她也能拿到錢,但個人造業個人擔,我還是只能怪自己當初荒腔走板的決定。眼下只好冷靜專注在面對與處理,畢竟當時家裡還有孩子;媽媽的犯傻行為,絕不能連累到小孩。
我先找相熟有經驗的刑警問問對方的下一步可能做什麼?會波及小孩嗎?警察說實際上沒有債務,對方應該就是受託抽成,不會拚生死,也不會犯大案。聽到這說法稍稍安心了一些。
接著我請人加裝了各處的攝影機,並向警局申請增設大樓巡邏點等等,再循線調查第一次報警時被記錄下來的黑衣人資料,看看他是否有隸屬於什麼組織幫派。
討債大秀還沒結束,大字報和冥紙容易清理,這還只是警告。接下來他們開始半夜在大樓門口和外牆噴漆,非常難回復與清理。查看了監視器,作案的人都戴著安全帽,而這些舉動都是為了造成被恐嚇者的心理壓力。
我那時是租房子,只能向房東和全棟住戶表達會負責清洗,或許是因為家中有小孩,當時鄰居們都表現得非常友善,沒有人來逼我搬家,也沒人登門議論。但是我也因為擔心害怕,每天幾乎都要到天亮才能入睡。
某日才剛睡著就被電鈴驚醒,鄰居要我去陽台看看。從陽台往下望,一陣腦門充血,原來這次直接噴漆在大馬路上,是我的姓名加上「欠債還錢」四個字。這幾個斗大的字讓我很難堪。門上與牆上的還能清理,但柏油路上的只能等待風吹雨打自然消蝕,或是要到下次重鋪柏油才可能除掉,需要忍耐一段很長的時間。
至此,我心上那條繃緊的弦斷了。我動了願意協商付錢和解的念頭,也坦誠向先生說明原委(當然挨了罵)。我在一週內打包所有的東西,把家中的家具、行李都全數寄倉,先生則從大陸急忙趕回來帶我們先寄住朋友家。原來沒打仗,人生也能有逃難的經驗。
人生像遊戲,先過眼前的關,打眼前的怪
和討債黑衣人的協商並不順利,他們覺得這些手段有效,就沒有放手的理由。我不願支付三百萬,實際上也沒有三百萬,但對方仍然步步進逼。最後不知是他們太大意,還是老天爺覺得懲罰我的無知愚蠢已經收到效果,黑衣人又一次在半夜潑漆,但這次監視器竟清楚拍到犯案者的樣貌,其中一人就是當初被警察盤查曾留下資料的男子。
有了犯罪證據,警方很快就抓到人,把案件移送法院。當時台灣還有「檢肅流氓條例」,警察警告對方有可能會被視為重大治安危害者送去管訓,希望他們好自為之,因此,在法院還未開庭審理前,這個事件就算平息了。
但坦白說,我真的知道這個錯完全都是自己的責任,也讓我一輩子謹記在心。我再也沒有連絡過W,她也從未出現過。事實也證明,有些自私的人你不需要為他們考慮;人要表現善良之前,還是要先保護自己,做自己能力範圍所及的事。
不管是樂陞經驗,還是三百萬的支票事件,無論誰有責任,都與自己脫不了關係。人生就像遊戲,只能過眼前的關,打眼前的怪。那一段被討債的時間,好希望有個神奇超人出現,馬上把黑衣人抓走關起來,可惜現實告訴我的是,我們終究只能一步一步耐心等待黑暗之後的黎明。
每個人的人生階段難免會遇到令人不順心的事,無論是同儕霸凌、同事磨擦、股東合作白爛,或是連我這種幫人幫到被討債的事也不算少見。
有時這就像踩到大便一樣,令人不好受,但都已成「定局」,花再多時間懊悔、難過也沒有用。既然無法改變已發生的事,也無法讓自己馬上振作起來,當下能夠做的就是想想如何讓「結局」變好一點。
少想一點過去的事就少一些傷害,多想一點未來的事就多一點力量。簡單來說就是因為自己過去發蠢,以後才能學會聰明一點,看得清楚一點。所以說,踩到大便也要好好脫身,別停下來研究大便臭不臭;看向未來,我們都可以忙碌但活得更好。
(本文摘自《人生賽道,勇敢試也要勇敢放棄》,遠流出版,劉宥彤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