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的世界裡,根本沒有你逃避的空間,只要一口氣在,找到正確的醫療,就該快樂地走下去。
生活中有一些事確實沉重,但你可以讓它變得輕一點。
我年輕過,未曾落魄過,對於生活,雖然談不上一往情深:但疾病是我一生最熟悉的朋友,它經常以不同的面貌探訪我。我不必舉杯與它痛飲,但從不大驚小怪。
關於死神,我已經和它拔河了好幾回:有一天,它必然會征服我,但我知道,不是現在。
醫院第一時間通知我得肺腺癌當天,我的車子剛剛駛出醫院大門口。由於腫瘤的形狀、大小、長大的速度,看片子的醫生當場即判斷99%是肺腺癌。
我在健康檢查中心時,他們面對我,不忍當面直說;直到他們找到了我熟識的院長以電話趕緊通知我就醫,記得電話那頭沉沉又遺憾的口吻:「文茜,妳和楊泮池熟吧?你的肺……唉!趕緊把圖片傳給他,麻煩他照顧妳。」
我回:「哦,謝了!」掛上電話,記得我是笑笑地立即撥打電話給楊前校長:「抱歉,校長,不好意思,這次是我自己有事要麻煩你了。」
之後,我想了一下,快開刀了,開刀是醫生的事,交給醫院。
但住病房要美美的,是我的事。
立即車行美容院去剪頭髮,告訴他們,我要住院開刀了!「什麼病?」「肺腺癌。」
她們認識我十多年了,當場說不出話,我催他們趕緊剪個好整理的頭髮,而且要用護髮染,染成紫色,這樣住在病房時臉色才會顯得紅潤可愛。
美容院熟悉我的老闆盯著我,以為我那一根神經接錯了。我也沒浪費時間,中間趕緊聯絡聘請特別護士,好讓家人放心。
剪染髮之後,先到晶華酒店地下室Anne Fontaine專櫃,宣告這次我要開刀,不只需要寬大白襯衫,還要墨鏡,愈cool愈好。
又轉到夏姿買了一件蘇繡披風,想到自己躺病床上,一定得搖曳生姿,下床時可不要穿藍白拖,再買了一雙鍛面黃色繡花鞋。這叫買保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可不要穿著黑色壽鞋歸天。
之後才到電視台換約。工作同仁驚嚇地看著我,有的哭了,似乎百感交集,無法接受。
當時董事長蔡紹中對於我和他專注商量合約如何更換,完全不放心上,只以溫柔眼神看著我:「文茜姊,這些都不重要,我只有一個立場,什麼對妳最好就好,什麼都可以。」
接著說:「妳得肺癌,怎麼看起來不像?」我回他:「它長在我胸部底下,你要怎麼看?」「不過醫生說:我有0.1%的機率可能是良性。屆時我要辦桌流水席宴客哦。」他拍拍胸脯:「我付所有的錢!」
一天之內一切就緒。晚上還和醫師朋友聚餐,KTV大唱:思慕的人、I dreamed a Dream, Music of the Night, Dancing Queen……
進入開刀房準備動手術那一天。
我戴著新墨鏡、口罩,亮紫頭髮,推入候術室。
準備開刀的病人一長串,大概百來位,有些已病重到睜不開眼,有些看到我,高興地打招呼。依據規定,開刀前要核對身分,問幾個制式問題,包括了解你是否意識清楚。
那是一個開放大空間,護士問:「妳叫什麼名字?」「陳文茜。」居然有準備開刀的病患在旁鼓掌。「妳的性別是?」「目前是女的,想當男的,尚未成功。」護士開始笑。
「年齡?」「國家機密。」「身高體重?」「哇,宇宙機密。」笑聲傳遍候術房。
真的推入開刀房,躺在手術台上,眼前斗大的燈,有點工藝風,開刀團隊準備下針了。
想起台灣這麼壞的重症科醫療環境,健保給付那麼少,資源分配受各界利益左右,外科醫師簡直是不要命的行業。
卻仍有那麼多了不起的重症科醫師,一直努力,出國研習,一天開刀十二小時。
他們把人生及青春,全部奉獻病患。在他們無私的照顧下,我們用他們的生命,換來自己疾病可以改善,活得長一點。
於是打下麻醉劑及插管前,我趕緊先向他們致意,用我盡可能最感激的聲音告訴他們:「謝謝你們堅守崗位,謝謝你們奉獻一生。」然後才在麻醉劑下昏迷過去。
我接受了癌症,我樂觀地迎接未來每一個太陽、月亮,感恩所有關心我的人。
開刀第三天,醫生探房,那天早上仍吐血痰,但彎腰,已沒有那麼痛,我特別陪著主治醫師陳晉興主任及一起來探班的台大醫院陳石池院長,送他們到電梯口,深深地感念,九十度一鞠躬。
我的過程很順利嗎?
一點也不。由於我是罕見自體免疫系統疾病患者,所以我沒有術後引流管,開刀後立即縫合傷口,以免感染。
這使我比其他病患疼痛許多,我往前一公分咳血不止,往後半公分即疼痛萬分,簡直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病床上的我成了滑鐵盧戰士。
氣胸等後遺症,迫使我只能坐著,對人傻笑,完全無法躺下休息。
我告訴醫生,怎麼辦?他說:「妳只能打導致Michael Jackson上癮致死的牛奶針,但不到最後關頭,我不想輕易用這個針劑。」
「可是歷史上除了俄羅斯凱撒琳女王,沒有人是坐著睡覺的!」(這時有點歷史知識還是重要的!)最終我用盡手腕,半夜十二時逼著醫生交出牛奶針,終於側躺入睡,淺眠約三小時,然後再痛醒。
切除部分肺的第二天,我忍痛一整天,不使用嗎啡,只為了說服我的醫生,我不會上癮,晚上把牛奶針交出來,再偷按1mm的針劑嗎啡,睡了六小時。See,我是一個多麼駕輕就熟的病人。
往前傾不成,往後躺也不成,苦嗎?
凡事皆有其獨特美好的一面,我想到了蔣勳老師。打電話給他:「蔣老師,我現在是全天下最好的繪畫模特兒,動都不會動,你趕快來幫我畫素描。」
他本來一開始說話的口吻很擔心,問我何時出院,他要來看我。聽到我這項偉大的提議,他笑了出來:「文茜,對不起,我才剛剛動完白內障手術,出院後,我畫一幅油畫送給妳。」
人生病了,許多事都是過程,病人應該努力把專業醫療交給醫生,把良好的心態留給自己。
許多事,接受它才會輕鬆。不要老是背著沉重的心情前進人生,其實正是那些複雜的心情,增加了你的痛苦。
就算生大病,也要讓自己快快樂樂。
拆線後,表示我已經走完生病的第一階段,接著等內部肺、肋骨、神經系統及淋巴等組織慢慢修復,醫生告訴我至少還要兩星期:不過這段時間不能一直停留於臥床,才能康復加快。
事實上手術當天回到病房前,醫生特別叮嚀要解尿,如果忍不住疼痛,在床上也要使用尿盆。
我聽了,瞪大眼睛,告訴他:怎麼可能?回到病房,我果然不到十分鐘,就下床上廁所。像我這樣潔癖之人,宰殺了我,也無法床上小解……記憶所及,只有我的狗寶貝忽冷忽熱幹過這個事。
但人也不能一味逞強。
出院後,醫生建議慢慢減少嗎啡,第一天我忍痛,一顆不服,直到晚上睡覺前,才服用止痛藥物。結果半夜不到四點半,就痛醒了,再也不能入睡。
第二天豎白旗投降,吃下白天用的嗎啡,再睡一會兒;起床後進紅外線烤箱,烤了十分鐘左右就快昏了。第三天,嘿嘿嘿,一口氣烤了快二十五分鐘,汗流浹背,全身舒暢。
洗完澡後,當然還有點暈眩,告訴自己:「這是正常現象。」我很快坐下來,喝大口水,再吃下「情深似海」的施明德主席太太嘉君送來的愛心餐,體力大增。
傍晚決定閱讀一本好書,念了一篇關於法國大革命的反省。
那個年代,砍了那麼多人頭,時代那麼澎湃,它是一場人民的革命,卻帶來五年的國家混亂,人的價值愈來愈萎縮,頭砍得沒完沒了……
就這樣在近代影響世界最深刻的革命史閱讀中,我完全遺忘了自己的疾病。
於是爬上久違的四樓陽台。花依舊綻放,紫藤花已開了一半,我這個園丁失職已久,梔子花葉子黃了一半,平常負責打掃的阿姨,可能依賴我慣了,沒有摘除。有些盆花則長了一些雜草,我一枝枝拔下……。
這些花是我的知己,我不來看它們,它們也失落了。
特別護士在旁擔心我勞動過多,我告訴她養病也要養性情。心情愉悅,病就會好,花草樹木是最好的陪伴者。
走下樓梯前,看到雲中月亮已悄然出現了,天還沒有暗,它已登場……就像我病還沒有全好,已看到康復的遠景。
每個人的人生即使沒有重大疾病,但到了一定年紀,也等於已倒數。
我過了五十五歲,接近外公往生的年齡,開始學習倒數人生的智慧及意義。
從此以後,我出版的書籍,不論版稅收入百萬、兩百萬、三百萬、四百萬……,一律找一個公益團體捐出。
我認為我的生命是多出來的,能夠活著,就要多做點有意義的事。
所以當我真的面對重病時,反而覺得它是我等待已久的朋友,只是不知道何時將遇見它,它將以什麼方式出現。
一個人學會倒數生命,計較會變少,快樂會更多;真遇見了什麼大事,勇氣也比較足!
每一個人都會生病,生命也都會有不可預測的危機,及必然的終點。
不要花時間在恐懼上;生病了,好好照顧自己,注意醫生交代的細節;痛,忍著忍著,痛就會慢慢減少;喘,喘著喘著,也會慢慢適應。
健康是一個人的福分,它一定有用完的一天。
但這不代表你已經失去一切。
你仍有愛,仍有使命感,仍有大笑的能力,仍有快樂的權利,仍有天與地、花與草,它們都慷慨環繞著你。
打開雙手,感念所有的工作夥伴。
是的,雖然我的胸口依舊疼痛:但我的臉,仍燦爛笑容如昔。
編按:本文作者陳文茜,於2019年罹患肺腺癌,此文為她的人生體悟。
(本文摘自《終於,還是愛了》,有鹿文化出版,陳文茜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