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成為照顧者後才明白,生命從不等候,能給的只有陪伴

龍應台/成為照顧者後才明白,生命從不等候,能給的只有陪伴

我們是在山河破碎的時代裡出生的一代,

可是讓我們從滿目荒涼、一地碎片裡站起來,

抬頭挺胸、志氣滿懷走出去的人,卻不是我們……

文/龍應台

 

回家

 

很多朋友問我是什麼讓我下了決心離開台北,搬到鄉間。他們知道我在過去的十五年裡,不論是在香港還是在台北工作,每兩個星期我都會到潮州去陪伴你,不曾中斷。

 

但是你無法言語,在一旁聊盡心意的我,不知道你心裡明不明白我是誰;不知道當我握著你的手時,你是否知道那傳過來的體溫來自你的女兒;不知道我的聲音對你有沒有任何意義?我的親吻和擁抱是不是等同於職業看護那生硬的、不得已的碰觸? 你是否能感受到我的柔軟,和別人不一樣?

 

十五年了,我不知道。

 

四月初,生平第一次參加了一個禁語的禪修。在鳥鳴聲中學習「行禪」,山徑上一朵一朵墜落的木棉花, 錯錯落落在因風搖晃的樹影之間。木棉花雖已凋零,花瓣卻仍然肥美紅豔;生命的凋零是一寸一寸漸進的。 

 

眼眉低垂,一呼吸一落步,花影間,我做了一個決定。

 

一回到台北就南下潮州,開始找房子想租。很快就發現,鄉間的住宅大多窗戶很小,但是寫作的人內心有黑室,需要明亮開敞的大窗,讓日光穿透進來。被仲介帶著看這看那,一個半月之後,決定放棄。

 

還是找塊地自己建個小木屋吧。我跟仲介說,幫我找這樣一塊農地:開門就見大武山,每天看見台東的太陽翻過山來照我;要不然,開門就見大草原,那塊每天都有軍機跳傘的綠油油大草坪就很好;要不然,開門就見「白鷺下秋水,孤飛如墜霜」,就是李白見到的那塊地啦,也可以接受。

 

一個半月之後,放棄農地了。因為,當我終於看中了一塊「西塞山前白鷺飛」的美麗農地時,仲介說,「建小木屋只能非法的,你是知道的,對吧?」

 

我說,「我不知道。但是非法的我不能做。」

 

他很驚訝,「人人都做,為什麼你不能做?」

 

我把運動帽簷再壓低一點,現在連鼻子都遮住了,想跟他開個玩笑說,「蘇嘉全偷偷告訴我的……」轉念覺得,別淘氣,於是就只對他說,「唉,就是不能違法啊。」

 

從行禪動念到此刻,三個月過去了。能再等嗎?美君能等嗎?

 

我當天就央求哥哥把他倉庫出讓,一週內全部清空。再懇求好友三週內完成所有整修工程。第四週,捲起台北的細軟——包括兩隻都市貓咪和沉重無比的幾箱書以及電腦的硬的軟的,在大雨滂沱中飛車離開了台北。從動念到入住,一分鐘都沒有浪費。

 

在你身旁

 

不再是匆匆來,匆匆一瞥,匆匆走;不再是虛晃一招的「媽你好嗎」然後就坐到一旁低頭看手機;不再是一個月打一兩次淺淺的照面;真正兩腳著地,留在你身旁,我才認識了九十三歲的你,失智的你。

 

我無法讓你重生力氣走路,無法讓你突然開口跟我說話,無法判知當我說「我很愛你媽媽」時你是否聽懂,但是我發現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而且只有留在你身旁時才做得到。

 

因為在你身旁,我可以用棉花擦拭你積了黏液的眼角,可以用可可脂按摩你佈滿黑斑的手臂,可以掀開你的內衣檢查為什麼你一直抓癢,可以挑選適合的剪刀去修剪那石灰般的老人腳趾甲,可以發現讓你聽什麼音樂使你露出開心的神情。

 

我可以用輪椅推著你上菜市場;我會注意到,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場裡,野薑花和綠檸檬的氣味相混、虱目魚和新切雞肉的腥氣激盪、賣內衣束褲的女人透過喇叭熱切的呼喚聲,都使你側耳傾聽。

 

我可以讓你坐在我書桌旁的沙發上,埋頭寫稿時,你就在我的視線內,如同安德烈和飛力普小時候,把他們放在書桌旁視線之內一樣。打電腦太久而肩頸僵硬時,就拿著筆記本到沙發跟你擠一起,讓你的身體靠著我的身體。

 

因為留在你身旁,我終於第一次得知,你完全感受我的溫暖和情感汨汨地流向你。

 

我們是在山河破碎的時代裡出生的一代,可是讓我們從滿目荒涼、一地碎片裡站起來,抬頭挺胸、志氣滿懷走出去的人,卻不是我們,而是美君你,和那一生艱辛奮鬥的你的同代人。現在你們成了步履蹣跚、眼神黯淡、不言不語的人了,我們可以給你們什麼呢?

 

我們能夠給的,多半是比你們破碎時代好一百倍的房子、車子、吃不完的、丟不完的衣服,喔,或許還有二十四小時的外傭和看護。但是,為什麼我們仍然覺得那麼不安呢?

 

那是因為我們每一個在假裝正常過日子的中年兒女其實都知道,我們所給的這一切,恰恰是你們最不在乎的,而你們真正在乎和渴望的,卻又是我們最難給出的。

 

我們有千萬個原因蹉跎,我們有千萬個理由不給,一直到你們突然轉身、無語離去,我們就帶著那不知怎麼訴說的心靈深處的悔欠和疼痛,默默走向自己的最後。

 

你們走後,輪到的就是我們。

 

在木棉道上行禪時,我對自己說,不要騙自己了。此生唯一能給的,只有陪伴。而且,就在當下,因為,人走,茶涼,緣滅,生命從不等候。

 

 

(本文節錄自《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天下雜誌,龍應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