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柯南．道爾爵士在一手創造神探夏洛克．福爾摩斯之前，是一名正在接受培訓的醫師。書迷可以在字裡行間看出他對醫學有高度興趣的蛛絲馬跡，但其實最大的線索是戴著帽子的福爾摩斯本人，他的原型是作者就讀的醫學院裡一位教授：約瑟夫．貝爾醫師。貝爾這樣的人日漸稀少了，他能夠只靠仔細觀察面前的病患，不用抽血檢驗、拍Ｘ光片，甚至不必觸診，就能作出診斷。因為病患的肌膚色澤、口氣、姿態和步伐，以醫學用語來說—都具有診斷性，能判知是什麼樣的健康狀況將病患帶到醫生眼前。貝爾會勉勵學生學習「疾病或傷口的特徵……精確得就像你們熟悉摯友的相貌、走路姿態和舉止癖好」。他認為，要是你可以在人群中立刻辨識出好友，你也同樣可以辨識出疾病，只要你知道該找什麼。
道爾驚愕地發現貝爾只消看一眼就能說出某人的職業—因為他注意到那人跛著腳，而且長褲膝窩位置有一塊磨損得較厲害（補鞋匠通常用膝窩夾著一塊平滑而沉重的墊石，在上頭敲打皮革）。
夏洛克．福爾摩斯繼承了這項明察秋毫的才華—重點在於觀察力，而不是學識。我不確定這種技藝還能不能在現今的醫界存續，畢竟現今的醫生都接受菁英式教育，又在設備精良的醫院中行醫。我以病患的身分住過幾間醫院病房，而我床邊的心律監視器比我胸腔裡的心臟得到更大的關注。現在還有執業醫師會想透過肉眼觀察來解讀病患的狀況嗎？他們會想要觀察能揭露我們資訊、但表面上瑣碎的小事情嗎？他們會認為觀察和儀器同等重要嗎？根據道爾所言，貝爾經常將「極其小」的細節有多重要掛在嘴邊，也就是那些我們根本懶得注意、卻出現在我們和他人身上有形的蛛絲馬跡。看來我得著手尋找我自己的夏洛克．福爾摩斯。
我找到班奈特．洛伯醫師。他答應陪我在他的家鄉費城散步，我對費城頗為熟悉，不過大學畢業後就未再造訪了。洛伯是天普大學醫學院的教授，同時也是費城內科醫師學會尚未就職的會長當選人。費城內科醫師學會是全國歷史最悠久的醫學組織，而我們就約在它嵌著深色木板的大廳裡。穆特博物館也在這棟建築內，館內收藏了驚人而珍貴的醫學史料，其中一個裝著最近才運抵的愛因斯坦腦部切片。我在等洛伯來的時候，隨意瀏覽著博物館內的展示櫃，思索著被捐贈到收藏醫學奇珍的博物館裡，究竟算是一件值得羨慕還是恐怖的事。
洛伯也是一位執業醫師。基本上，我打算請他在散步過程中，用走馬看花的方式作診斷。人們光是出門走在街頭，就無意間透露了他們的生命歷史，線索就在他們身上、步伐裡、聳肩的程度以及下巴的緊繃度。
我一邊等洛伯，一邊不由自主地有點不安：我會呈現什麼樣的獨特症狀呢？我臉頰的血色會洩漏什麼機密？我的瞳孔、牙齒或是握手的力道，將透露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嗎？我想著福爾摩斯不慍不火地責備助手華生，說他注意到明顯細節的能力實在少得可憐：「我始終無法讓你領悟衣袖的重要、拇指指甲的暗示，或是鞋帶上可能垂掛著天大的線索。」我把衣袖拽拽平整，然後低頭看鞋子：沒有鞋帶。好險啊。
我瞥向拇指指甲，發現它中央有點隆起。兩手拇指指甲都有細微的凹陷，像是角質層出現坑洞。我皺起眉頭，這代表什麼？鐵質不足？肝病？病入膏肓？我用拇指在手機上敲打查詢Google，關鍵字是「指甲異常」，有幾千筆資料。最前面幾條包括這樣的新聞內容：「指甲表層問題是由近端基質崩解引起，而深層異常則是由末梢基質崩解引起。」不妙—崩解的基質是什麼東東？但凡用上超過一個我不懂的詞彙的醫療新聞，都會使我提高戒備。
大廳櫃檯邊出現一位穿西裝的瘦長男士，分散了我的注意力—那一定就是洛伯了。我對自己的偵探能力頗為自豪（他是室內打扮最正式的人，而且現在正是我們約定的時刻），迅速忘卻凹凸不平的拇指指甲，朝他走去。
洛伯用溫和的笑容迎接我，還有一股平靜的倦態。他轉頭看我並和我握手（沒有評論我的力道），同時似乎深深吁出一口氣。他剛結束一場關於微生物學和藝術的演講，主題結合了他的專業和個人興趣。我們先在大廳深色木製長椅上坐了一會兒，為即將展開的散步養精蓄銳。洛伯專攻診斷學並鑽研厭氧性感染，但我來找他散步是為了他的小嗜好：身體檢查。
洛伯和許多教授一樣，必須擔任醫學生的指導教授，訓練他們臨床治療技術。他向學生示範如何了解病史以及如何體檢，並且樂在其中，因為他能藉此機會修補醫學院預科課程的死記硬背帶給學生的損害，教他們再度看見近在眼前的病患。
他會帶一群學生進入某位病患的病房，讓他們自我介紹並稍微看看病患，然後他會說：「大家都轉身面壁。」
「接著我會點名一個學生，說：『告訴我「一件」關於強森太太的事，一件就好，任何事都可以。』學生通常會說：『她有打點滴。』這是最普遍的回答。我會說：『好，的確如此。打在哪裡？在她手臂？是右邊還是左邊？還是在頸部？』他多半答不出來。然後我點第二個學生—他總會說：『我本來也想講她有打點滴的。』」
接下來洛伯會滔滔不絕講出他注意到的細節：病患床邊桌上有一本聖經，腿上還有一本；牆上貼了許多照片，椅子上也有，還有一些開頭寫著「親愛的奶奶」的字條，等等。因此可以知道她是虔誠的教徒，有很多可愛的孫兒……於是突然間，這位病患的整體畫面開始從點滴後頭浮出來了。洛伯說，下一回他的學生再走進病房，他們會專注地看著病患和她周遭的事物—開始看出他們以前會遺漏的細節。
我們坐下來是為了讓洛伯能喘口氣，可是他顯然不需要休息太久。我一回過神，發現我們已經站了起來，他正準備帶我到學會大樓拉起紅絨繩、僅供內部人員進出的區域參觀。
對醫生來說，你的姿態已經透露了許多
我們快步走出這棟猶如某種醫學調查的博物館，準備在街頭進行我們自己的醫學調查。雖然我們不打算觸診任何人的甲狀腺或輕叩他們的脾臟，不過純粹只是迎面走來，這些路人也都等於主動接受了短暫的檢視。我們在空間中移動的過程，會揭露狀況不佳的生理機能：步態僵硬；手臂不對稱的擺動；聽人說話時靠得太近；態度和表情過於凝重。
我們出了大樓才走不到十公尺，就看到兩個男人走近。調查開始了。我快速評估了一下周遭環境。已經十二月了，以這個時節來說，今天的高溫頗為反常。先前下過雨，費城已全是雨的顏色，而且氤氳開來的水氣很宜人。黃色銀杏葉妝點著石板砌成的台階和人行道地磚。
洛伯和我一邊閒聊，一邊偷瞄越走越近的兩人。我開始發掘資訊：有哪裡不對勁？—「外套？」穿了。「雨衣？」沒穿，但現在沒下雨。「呃，四肢都很齊全嗎？」看來如此。
我的診斷範圍已經到底了，結果什麼都沒看出來。不過洛伯說：「那位男士需要換髖關節。」
洛伯就只撂下這麼一句話，但他一說完，我馬上看出以我們的視角看去，位於右側的男人跛著腳。我的視覺被喚醒了，他每跨一步，跛行似乎都變得更明顯。好嚴重的跛腳啊！我剛剛竟然只注意到他的厚外套。
步態就像撲克玩家表情或動作的「洩底」—自曝其短。
我們可以把行走想成是控制得宜的跌倒，我們用雙腿當作半徑，加速跌向圓心，我們的髖骨則在這個專屬於我們的圓周上描畫弧線。儘管「智人」這個物種的個體體格差異頗大，但是要辨識正常的步態，卻和辨識容貌一樣容易。研究者已經用量化的方式，定義出所謂的「兩個多段式下肢和總體質量之間互動」的次序、持續時間和階段—換言之，就是你的雙腿和你本人之間的互動。
〈本文選自全書 李幸臻 整理〉
作者：
亞莉珊卓．霍洛維茲（Alexandra Horowitz）
熱銷超過百萬好書《狗兒的內在世界》作者。現任哥倫比亞大學巴納德學院心理學教授，鑽研動物行為與狗的認知能力。居住於紐約市曼哈頓，常與她的作家丈夫艾蒙．席亞、她的兒子奧格登，以及兩隻不會一路緊隨的大型犬，芬尼根與黑麥麵包一起散步。
書名：換一雙眼睛散步去：
跟11位專家在日常風景中找到驚奇
出版：圓神出版
目錄：
各界好評
推薦序 放慢腳步，打開感官，重新看見世界＼阮安祖
序曲 外行人的眼睛
你錯過了。就在此刻，你錯過了絕大多數在你周遭發生的事。你錯過在你體內、在遠方以及就在你眼前展開的事物。
第一部 缺乏生氣的城市：地貌的素材
1. 大量的事物
散步專家1號：十九個月大的幼兒──字母O的採集者
在春末某個傍晚，我跟兒子準備繞著街區散步。我兒子能自己走路已有七個月了，但是外出散步算是相當稀罕的事。他的個頭和年紀都很小，多半是媽媽用嬰兒背巾抱在懷裡，或者是坐在改良的背包裡讓爸爸揹著出門探險。但今天將是他領「我」出門散步。不僅如此，我還要問問他看見了什麼。
2. 礦物質與生物質
散步專家2號：地質學家──石精靈的好朋友
霍倫斯坦是受過嚴格訓練的地質學家，一開始是在大學教書，後來放棄教職，但仍持續進行他曾在課堂上從事的田野調查工作。四十年來，他為紐約市自然歷史博物館規畫環保之旅，現在仍熱心地帶領民眾進行短程徒步旅程，介紹上曼哈頓的地層露頭。
3. 留意我們的Q
散步專家3號：字體設計師──在路標文字裡迷路的人
蕭在紐約帕森設計學院開設字體與文字設計課程已有二十年，他一直密切追蹤地鐵系統使用的Helvetica字體。這種「字體癖」使人尋求與觀察字體。而城市裡，文字遍及各處，俯拾均是。
4. 進入第四空間
散步專家4號：插畫家──無邊界漫遊者
卡爾曼是一名插畫家，很多人把她的畫從雜誌與報紙上撕下來，貼在辦公室的門與牆壁上。卡爾曼也是經驗與景象的囤積者，這裡的囤積是最正面的意義。一般的囤積者會囤積數量多得不合理（但並非生活必需）的實體物，但卡爾曼不同，她只蒐集無體物。
第二部 生氣勃勃的城市：靜不下來的萬物
5. 一翻兩瞪眼
散步專家5號：野外博物學家──無脊椎動物記號搜尋大師
艾斯曼身為訓練有素的野外博物學家，坦承他對所有生物具有過盛的敏感度。他在野外開設追蹤課程以及研究蠑螈時，開始注意到這些「神祕的小東西」——昆蟲和其他無脊椎動物留下的痕跡和渣滓。
6. 都市叢林裡的野獸
散步專家6號：動物行為學家──浣熊社交行為觀察員
海德第恩是個身材結實、笑容溫和的人，他跨下計程車，身上套了兩到三層的運動衫，很適合工作上需要在戶外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的人。我們開始散步才不到一分鐘，他就分享起松鼠趣聞。
7. 紐約好「行」
散步專家7號：都市社會學家──人行道之舞的評論大師
儘管肯特作為「公共空間專案」的領導人已經超過四十年，他的舉止風度仍然相當親民，沒有任何官架子。我們見面的那一天，他「皺」得很可愛，表明他關注的是比身上襯衫褶線整不整齊更重要的事。
8. 小指甲大玄機
散步專家8號：執業醫師──從走路站姿診斷行人的健康偵探
洛伯也是一位執業醫師。基本上，我打算請他在散步過程中，用走馬看花的方式作診斷。人們光是出門走在街頭，就無意間透露了他們的生命歷史，線索就在他們身上、步伐裡、聳肩的程度以及下巴的緊繃度。
第三部 感覺豐富的城市：會嗡鳴、散發氣味、振動的事物
9. 視而不見；不視而見
散步專家9號：視障人士──非視覺感官探索的高手
我約戈登一起散步，正是因為她失明。我進行過幾次城市散步之後，醒悟到我還缺少視覺之外的其他體驗。這不是什麼令人驚訝的事，畢竟人類本來就是視覺動物。
10. 路邊停車的聲音
散步專家10號：音效設計師──都市聲響收藏家
史考特．雷勒為劇場做音效設計，也為錄音室、博物館設備等各式各樣的單位擔任音效工程師。當我和他一同走在街道上，聽到的第一個聲音是一輛怠速巴士發出的巨大聲響。這倒不算太出人意表，畢竟我們身處城市，都市居民遲早都要習慣這些惱人的喧鬧聲轟炸騷擾。
11. 狗鼻子看世界
散步專家11號：小狗──嗅聞大師的街區尋寶術
本書整個計畫始於我帶狗散步時迸發的靈感。我花了十六年時光帶著黑麥麵包（阿麥）散步（算是一種非正式研究）。阿麥是一隻毛色像混了鼠尾草的捲毛狗，我藉由牠的偏好、牠注意的對象、牠畏怯或追求的事物，開始看到牠的世界。
尾聲 我一個人的散步饗宴
這些散步對我頭腦的影響極為明顯：它們雕琢了我的洞察力。我的心智能為我作好準備，讓眼睛自動搜索葉癭、聽到空調嗡鳴、聞到城市街道上垃圾散發的甜膩氣味（或是我自己臉上的肥皂香）。我的心智能把頻道對準我的呼吸聲、我心跳的搏動感，或是我在人行道上行走和協商時重心的轉移。
誌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