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知學/救不了癌父,母親罵我爛醫師...當最愛的人離世,我才懂什麼是幸福

田知學/救不了癌父,母親罵我爛醫師...當最愛的人離世,我才懂什麼是幸福

「在我愛你、你愛我的前提之下,還有什麼可以去破壞這樣的美好?」- 這是父親教導我的愛!他也是用這樣的態度引導我去珍惜我們之間的美好關係!

 

那天,一位八十幾歲的老伯伯被家人帶來急診,因為食慾不好、肚子稍微悶痛、好幾天沒排便了。

 

初步的抽血及其他相關檢查都正常。再回去看伯伯,他鎖著眉躺在床上,雖然檢驗出沒有貧血,他看起來很蒼白。再去摸他肚子,有點失智且重聽的他表示整個上腹還是不舒服。過程中發現他的褲襠是鬆的、衣服是垮的,這陣子應該是掉不少體重的。

 

無關科學的直覺決定不管健保申覆的問題,排電腦斷層吧!影像一傳過來,自己也愣住了。是胰臟癌合併肝臟多處轉移。

 

請他的女兒來身邊,用影像跟她解釋。解釋著、解釋著……,原本站立的她突然無力、直接坐到我的腳邊,呼吸急促。

 

「這樣大概還有多久……」透過她的眼鏡,看到她泛紅濕潤的雙眼。

 

其實冰冷醫療口罩後面的我的鼻子也一陣酸。用多年的專業訓練,把該解釋的、能解釋的都說完。拍拍她的肩膀:「他的抽血報告,的確可以騙過很多醫生。不是我很會診斷,是老天透過我提醒妳,在這世上跟父親相處的日子不多了,用妳覺得最適合的方式珍惜每一天。」

 

說完,鎮定地、穿梭急診室的凌亂走到醫師辦公室的角落,我需要兩分鐘。

 

其實,我很可以抱著她一起痛哭的,因為,我懂。

 

我也是愛哭的、尤其是在最愛我的前世情人面前,毫不隱藏!他是全世界最會安慰我、逗我、讓我破涕而笑的人!

 

留著濃濃布農血液的我的前世情人,2008年母親生日那天,在獵山豬的時候突然肚子大痛,鄉下醫院的醫師在膽囊看到一顆東西。

 

和對方醫師聯繫溝通過之後,決定把父親接來自己的醫院。電話上父親孱弱地說:「還是到妳那邊比較舒服,妳會把我照顧得好好的!」

 

等待他到來的過程中,心中強烈的希望那顆東西是寄生蟲,因為布農族會吃有些生的動物內臟,的確有比較大的機會感染到寄生蟲。可是當我看到父親踏著闌珊的步伐、無力地拖著小小的行李箱、全身泛黃…..褲襠鬆垮,還努力給我一個慈祥的笑容,我的心碎了。

 

坐在電腦桌前,腦海一片空白,連簡單的抽血檢查都打不出來。

 

最後,在急診就確認是癌症的機會很高的時候,我衝去休息室的廁所大哭。哭完,裝作一切正常,出來跟父親解釋、安排住院及後續開刀。其實心中有強烈地不安 – 因為膽囊癌就跟惡名昭彰的胰臟癌一樣,癌症裡面的惡中之惡。

 

這一次,我決定要勇敢,每天都要給父親笑容,絕對不能在他面前掉一滴淚。

 

在手術房外漫長地等待,還是用掉很多衛生紙,其實可以進去的,但是我無法看到自己的父親肚子被劃開,還有後續很多的畫面……。

 

在開刀房外,從早上等到傍晚,由於手術時間太長,他直接由手術室轉進加護病房,一堆醫護迅速地促擁著他到加護病房,推床、擠呼吸器、顧點滴…..,快要醒的他眼球不自主轉動,身體和呼吸努力對抗著機器和約束,我的視線瞬間模糊。

 

「幾年前我曾經在山中瀕臨死亡,當時我開始害怕和慌張!但是這次,我痛到在地上打滾!我告訴自己,試著靜下來,我在心中對著上帝禱告,突然間,感覺到自己的雙手彷彿在緊握住祂的腳,我感到很平靜!我準備好了!」 開刀前,父親在病房跟我說。

 

父親都已經不懼怕死亡了?那我在怕什麼呢?我的確害怕失去他!但是我知道他一直在我心中!永遠都會在我心中!看過很多類似的病患,也瞭解這個病,我在怕什麼?我在哭什麼?

 

術中及術後,做了很多預防措施,當看到腫瘤還是狠狠地轉移到肝臟,我快要窒息了。

 

開始找一些可行的治療、到處拜託,為了這些昂貴的自費項目,開始兼差。努力地找治療,而腫瘤更是迅速地蔓延;我好像在跑一個孤獨的長跑、奮力地跑,卻始終抓不到我要的那個東西。

 

只要父親住院,工作完畢,一定睡在他的病房。用力地珍惜所剩不多的時間。父親回山上休養的日子,我常常失眠,也曾一個人喝酒狂哭睡倒在沙發上。

 

有一個住院的深夜,空氣像是被什麼巨大力量撞擊似地,我驚醒過來,看到父親痛到盜汗卻又捨不得叫醒我。趕緊請護理師來打止痛。

 

「剛剛妳爺爺來過、我當兵的好朋友陳叔叔來過、村裡的誰誰誰來過…….,我們聊得很愉快!」他說的這些全都是已經往生的人。

 

我從來沒有遇過這樣的事情,但是他似乎在告訴我他真的要往那條路走了,我還不想面對,可以有選擇權嗎?可以喊停嗎?可以醒過來然後發現這只是一場惡夢嗎?

 

「其實妳可以不用那麼辛苦!如果沒有辦法救我,也沒有關係!我有很好的信仰!我不害怕!隨時都可以再去找他們!」

 

我將右手放在胸口:「可是我這裡會痛啊……」

 

他給我一個笑容,彷彿在跟我說:「我懂!但是妳必須要更勇敢!我的確是要往那條路走,時間不多了!」。

 

離世前的最後兩個月,他都住在我的醫院,從部分依賴點滴,到完全仰賴點滴。他的面容越來越憔悴,腹部和雙腳越來越腫脹,神智越來越不清楚…….。

 

我在急診室上班,樓上護理師常常會打來求救:「田醫師,妳母親又發飆了!」

 

原本堅強無比的母親,開始意識到枕邊人真的要離開了,無法招架!我常常被叫去罵:「妳這個爛醫生!你們到底給他打什麼?他都不會好!只有鎮定劑!只有嗎啡!要治療啊!妳這個爛醫師!不要碰他!你們都不要碰他!」。

 

就安安靜靜地低頭給母親罵。因為我真的是個爛醫師,沒有辦法救自己的父親!

 

有一天,母親又在病房罵我的時候,父親突然坐起來,那時候他其實已經不太說話了,他用責備的眼神看著母親:「每一個人都會走這一條路!』」。

 

母親停下來,在一旁哭得肝腸寸斷。

 

父親快要離世的前兩天,他看著窗外說:「妳看!天堂!很美!」。

 

我將頭輕輕倚在他的肩膀上,父親生病之後都沒有機會撒嬌:「可以跟我說有多美嗎?」。

 

「美得無法形容!妳要把自己的人生走好!就會看到!」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父親的最後一夜,我從病房下來急診準備上夜班,同事陳醫師突然出現,要我上去陪伴就好。我很感動,也不客氣地答應了!

 

那一夜,我徹夜未眠,他的每一個呼吸,我都用心地去聽、去感受、去記得!在床邊,在心中細數著過去所有的回憶。

 

隔天早上,他被罩著氧氣、接上心電圖監視器。

 

我站在床邊,握著他的手。小時候,這隻手牽著我的手,帶我看星星,當時,我覺得人有永遠,因為我想要永遠被這樣愛著!也是這隻手牽著我的手,告訴我史懷哲的故事,所以我從小就想當醫生。

 

還是這隻手牽著我的手,在我哭著回來到他身邊說:「原來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史懷哲那樣做那麼多、救那麼多人…….」的時候,安慰我。

 

他的心跳越來越快……。我是急診醫師,有時候,病人死的進來,我都可以救回來,然後他走著出院。看著心電圖監視器,有股衝動,也許我可以急救、CPR、電擊、插管、接呼吸器、用藥物維持他的血壓……,可是他會醒過來嗎?可是他不會醒過來……。

 

忽然間,父親的心跳變慢,然後變成一直線。我的膝蓋重重地摔在地上,彷彿摔入另一個抽離的停頓空間,不是人的,但也不是父親的……。旁邊的人都變成慢動作地、無聲地…..,但時鐘的秒針繼續前進…….。

 

「在我愛你、你愛我的前提之下,還有什麼可以去破壞這樣的美好?」- 這是父親教導我的愛!他也是用這樣的態度引導我去珍惜我們之間的美好關係!

 

田茂盛 Biung Tanapima (1948 ~ 2009) – 我的父親!他讓我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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