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等到我爸死了:我相信我們會再見的,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那就再晚一點好了

我終於等到我爸死了:我相信我們會再見的,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那就再晚一點好了

「我終於等到我爸死了。」

 

當面對家人離世,不是每個孩子都有資格說這句話,而且在絕大部分時,如果給別人聽到你說這句話,一定被罵到狗血淋頭,說你是不孝子,是不是等分遺產等。我還記得我在台灣用視訊看著爸爸在醫院裡離開的那一刹那,腦裡就閃出這句話:「這一天真的要來了嗎?我真的等到這一天了?我真的有機會看著我爸離開?」

 

那種所謂的五味雜陳一次像海嘯一樣襲來,把所有感官淹沒,大浪退去後才發現殘留在人體裡面的水分,都已經化成淚水,且帶有鹽分,即使很想見證爸爸最後的每一個時刻,但淚水和鹽分讓眼睛沒辦法對焦,甚至久久也無法打開,差一點錯過爸爸呼最後一口氣。

 

自古以來,台灣就是台灣,是台灣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呀,不好意思,我想說的是,自古以來,長幼有序,黑髮人送白髮人天經地義,對於華人傳統來說,有兒女送終是福分。只是當年每一個人都說我爸媽沒有這個福氣。

 

如果你沒有看過我上一本《我的遺書》,那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陳偉霖,在香港九龍廣華醫院出生,一出生就斑點滿身,長滿黑色素痣,而且很幸運有些黑色點點被診斷為黑色素瘤,亦即是皮膚癌。小時候被醫生說應該活不久,過不了三歲、七歲、十一歲等,所以我爸、我媽在我小時候已經幫我買了納骨塔位,好讓我有天要搬離人間也有地方住,不怕我死掉之後也要努力賺錢付租金,他們直接把自己所有的存款都拿去付我的納骨塔費用。

 

我是民國七十一年、一九八二年出生的,還記得爸媽跟我說那個納骨塔位要一萬多港幣,那時香港大部分打工仔的月薪大概只有港幣一千多,當然我爸也是,所以基本上買一個塔位就要花掉他十個月的薪水,還沒算我們一家三口的生活費。

 

除此以外,由於我身上超過一半都是黑色素瘤,幾乎有一半的皮膚沒辦法排汗,皮膚超癢,夏天可以一直抓,抓到把床單都染滿我的血;還有我怕熱,就算是春天也可以中暑的那一種。

 

所以爸一邊為了我往生後的生活,買了納骨塔位;一邊為了我還在人間的生活好過一點,就在家安裝一台冷氣機,但後來我長大後才發現,原來當年我爸為了納骨塔和冷氣機的費用,他把工作的跑道從汽車維修員轉換到龍蛇混雜的麻雀館,為的都是希望我不管在生前或是死後都有一個安樂舒適的家。

 

從小到大,爸給我的印象是性格火爆、煩躁、沒耐性,媽常常說他連睡覺時眉頭也皺得緊緊;還有力氣大,用食指就可以敲破玻璃杯等,但最近十多年爸變得相對溫和,閒時會在家裡煮飯,研究新菜式,也會在家裡調港式奶茶鴛鴦,待人接物亦非常有禮貌,有時候我會取笑我爸:「你現在那麼祥和,都沒有人相信你以前會把正在熟睡的我直接打醒,還有我小時候差點被你從家裡的窗丟出去。」

 

我爸很囂張地回我;「反正你現在長那麼大,以前的事你提也沒有人相信,乾脆不要提就好啦。」對,我爸也是一個相當幽默的人。

 

大概從二〇二〇年十月開始,爸身體開始不太舒服,常說很累,他試過一整天都在家裡昏睡,不用吃飯、不用上廁所。媽媽、弟弟都有勸過他去看醫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不想去醫院檢查。再過了一、兩個月,有一天爸也是很不舒服,但這次是他主動說去醫院掛急診,我們就知道大事不妙,爸一定忍到沒辦法承受才願意去醫院。

 

不過,爸進醫院之後他的情況沒有改善,醫生為他做了很多檢查,在醫院住了好一陣子都找不到原因,醫生說最有可能是血癌,建議爸抽骨髓化驗。

 

最後一張家庭照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二〇二一年二月二十六日。

 

當天下午我要去搭飛往台灣的航班,開展新的使命;但當天早上,是我爸回醫院看報告的日子,看看是不是證實得血癌。

 

我很想陪爸去醫院看報告,但爸說:「你當天要飛去台灣,有好一陣子都不會回來,你跟我去醫院,報告也不會改變,就算我真的得血癌了,你又可以怎樣?我還有你媽、你弟弟,他們陪我去就夠了,你把你的行李細軟通通都收拾好,好好地把房子退還給房東,還有現在疫情期間,你可以的話就提早兩、三個小時去機場,雖然現在機場都死寂,沒有人搭飛機,但提早去也可以有時間應付突發情況。記住,不管怎樣都一定要搭到那一班飛機。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搞定,放心。」

 

當我知道看報告和飛台灣是同一天時,我有在考慮要不要改機票,甚至把去台灣的計畫取消,因為我這些年做了不少支援癌症病友的工作,我自己也有多年患癌經驗(到底有什麼好炫耀),如果爸真的被診斷有癌症,至少我也可以待在爸旁邊,和他一起面對接下來要面對的種種困難,或是我可以親自去請教相關的專家,看看怎樣可以讓爸得到比較舒服的治療過程,同一時間可以讓媽媽和弟弟安心一點,分擔他們的心理壓力。

 

可是,我除了得到爸拒絕我之外,我媽還有兩個弟弟都異口同聲拒絕:「你不要改機票,按照原定計畫去,你去台灣我們才放心,你爸才會安心,你不用擔心爸,我們會照顧啦,到時候如果真的是血癌再說吧,之後你就教我們怎樣做就可以了。」

 

在離開香港的最後兩個晚上,我和最親密的朋友相聚,表面上跟他們一一道別,但更像是我個人的情緒爆發大會,喝了兩個晚上,哭了兩個晚上,每個朋友除了把我抱得緊緊之外,他們更給了我很多安慰。

 

在最後一個晚上,我最好的兄弟阿龍說:「你爸也是我爸,你爸或是你家人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一定要跟我說。你放心去台灣,放心去做你該做的事情。」然後他把我抱得緊緊,大概抱了十多分鐘,他的眼淚(還有鼻涕)一直沒有停下來。

 

最後一個晚上喝到凌晨兩、三點,然後六、七點就要起床收拾行李,十點鐘朋友就會來送我到機場。我一邊整理房間,一邊在想爸媽他們差不多起床了?也該出發去醫院了?很想打電話給他們,但又怕我的緊張只會增加他們的壓力,還好弟弟也有一直跟我報告,他們出門了,他們開車了,他們停車了,他們到醫院了,他們在等醫生了;那時候我也剛到機場了。

 

到了機場,我先去 check-in,想說,二〇一九年之後,都沒有去過機場,機場有好一段時間只容許持當天機票的旅客或機場人員才可以進去,機場封鎖不是因為疫情,是因為政治原因。一個機場,三個感受:除了我自己要和香港道別之外;也擔心爸的病情,怕沒辦法在機場跟他們道別;還有另一個就是,對上一次來機場時,整個機場都坐滿了為香港打氣、追求公義的人,與今天看到空無一人的機場造成很大的反差,心裡不是味兒。

 

在櫃台辦理登機手續後,就收到媽媽傳來一句:「老豆,報告無事。」

 

收到爸不是血癌這個消息當然很安慰、很開心,但還會擔心爸是哪裡不舒服?可以驗的都驗過了,現在連骨髓都抽了,但醫生說就是沒事,那還可以再往哪一個方向去檢查?想著想著,又收到弟弟傳訊息說他們到了,先不管爸到底哪裡出狀況,先享受我可以如願以償地在機場和爸、媽、弟弟好好道別就對了。

 

沒隔多久就遠遠看到他們的身影,媽媽、弟弟一副超放心,笑得很燦爛的樣子。爸呢,爸就有點裝帥,嘴角稍微上揚,好像打贏了一場硬仗一樣,能在機場看到他們真的很夢幻。爸搶先說了一句:「辦好登機證了嗎?」在我的眼淚差一點忍不住前,我衝過去抱著爸爸,尷尬。

 

爸爸拍拍我的肩膀道:「好啦好啦,沒事啦,你老爸還未死掉,等我死掉再慢慢哭吧。」媽媽聽到就嗆他說:「你死掉才可以哭?你有多自私呀?到底?」然後我弟的笑聲緩衝了爸的話。我們一家人試過一起出國旅遊,但沒試過同一時間在機場出現,更不用說我們可以在「離港」的招牌下一起拍一張家庭照。沒想到,這次合照,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們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再一起拍照。

 

爸:「你回來也救不了我,倒不如留在台灣用你的能力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我們在機場待了半小時,聊聊天、拍拍照,然後爸就說:「好啦,進去吧,等一下過海關後再跟我們報平安吧。」心裡想說應該還可以再待一陣子,我們這次說拜拜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再見了,為什麼不可以再多待一會兒?但我也看到爸好像不想再待在這個明明就很多難過,很多不捨,但說不出口的氛圍底下。

 

我就和爸說:「好呀,那先走嚕,你們快一點來台灣找我吧。」在出境閘口,再跟爸媽弟弟揮手說再見,那一刻很不真實,根本不會覺得我們不會再見,我們不會再沒有機會一起坐下來吃一頓飯。

 

那時候的香港機場,彌漫著一片死寂,氣壓很低,在機場禁區裡那些要離開香港的人,驟眼看沒有一個人臉上是掛著笑容,每個人都看似心事重重,當然我也不例外。過海關,走到登機閘口,上飛機,扣安全帶,趁空服員廣播要把電話調到飛行模式之前,再自拍一張給爸媽看我已經安全坐在機艙裡,讓他們放心。

 

飛機起飛,汀九橋、荃灣、沙田、九龍、香港島的畫面慢慢被白白的雲抹乾淨,太陽怕你畫面看太多觸景傷情,直接把你的眼睛刺到要拉下遮陽板。由香港開往台北桃園機場的航班只需要一個半小時,忙著整理一下入境的文件,什麼 PCR 核酸證明、入台簽證、手機換卡、填入境表格等,飛機很快就降落到台灣。

 

到達台灣後,第一時間和爸媽報平安,怕他們擔心,然後卻換來一張他們其樂融融地在逛唐吉訶德的照片?一個半小時之前我們還邊哭邊抱著,一個半小時後就已經消化了?我的天啊!我剛剛還把台灣警察當成香港警察,差一點想轉身就逃跑呢?以前很多人都問的,到底你樂天的性格是先天,或是後天,現在你們都知道家庭教育是重要了吧。

 

我在台灣這一年,雖然沒辦法回家看爸媽,但我們沒有因為地域限制我們的距離,反而比以前更頻繁更新自己的生活狀況,爸常常不舒服,除了西醫之外也開始請教中醫師,希望身體可以穩定一點撐到台灣開關後過來走走看看。我們心裡有數,就算爸沒有好起來,但至少不要壞下來就好,但可惜事與願違。

 

二○二一年十二月中,弟傳訊息跟我說如果我有空,就多找爸,因為爸最近都不說話,可能心情不好,叫我打給爸,跟他多聊聊,看看為什麼心情不好。於是我打給爸,爸也很開朗和我聊天,然後我問爸為什麼你跟弟描述的情況不一樣,爸說:「我OK呀,我還好, 沒有什麼特別呀。」原來爸是為了不想讓我擔心才硬撐著跟我聊天。

 

沒隔幾天,我又嘗試突擊他,打給他,才發現原來他不說話不是心情不好,是他沒辦法控制嘴巴。隔天,媽就說爸失禁了,那時候我們以為他是中風,勸他去醫院檢查,爸拒絕。

 

我覺得爸應該知道自己的情況,有可能他心裡面也很清楚進去之後,可能再出不來,情願待在家裡,可惜他忘了他有多愛我媽,我媽爆哭罵他說:「你不是還要去台灣看偉霖他們嗎?你不是想再去高雄走走嗎?你這樣要怎麼撐到台灣開關呢?先去醫院檢查好不好,起碼我們知道你身體發生什麼事,之後要不要去治療你再決定好不好,先去醫院檢查一下?」那時候我在電話旁邊,心裡超難過。

 

最後弟打了九九九叫救護車,爸再一次在醫院做了很多檢查,一個多禮拜後醫生說不是中風,是肺癌,且已經轉移到腦部,是轉移性腦癌;不治療情況下,平均壽命只有一至兩個月,治療的話有機會可以延長三到六個月壽命。

 

以上這些資訊是我自己在網路上找的,香港的醫生沒有和我們交代過什麼,只說是肺癌轉移腦部而已,具體情況要怎樣應對或有什麼安排也沒有第一時間和我們說,反而我去台北長庚醫院回診時,我的主診醫生讓我知道我爸可能要面對的情況,給我的資訊比香港醫生還要多,還有為我們做了很多心理建設,既溫柔又堅定地跟我們說我爸的日子正在倒數。

 

由於疫情關係,香港醫院每一次只准許一位家人去探訪病人。香港醫院和台灣醫院不同,在沒有疫情之前每天只開放午餐和晚餐時段、總共三個小時讓家人去看病人,不像台灣醫院一樣可以有一位家人全天候待在病人旁邊當照顧者。而疫情關係,除了限制每一次只有一位家人可以進去之外,探病者也需要至少打過兩針疫苗,所以我們和爸平常的溝通只能夠用電話視訊(但一開始爸是直接放棄和我們有任何聯絡)。

 

還有我媽也有一些隱疾,醫生不建議她打疫苗,所以只能叫兩個弟弟當跑腿,幫爸更換行動電源(要知道香港的公立醫院長期爆滿,我爸就是其中一個要睡在走廊通道中間的住院者,也因為是通道關係,走廊的燈二十四小時燈火通明,以便醫護人員經過),幫爸打電話和我們視訊,因為爸那時候的手腳已不太協調,拿起電話對他來說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

 

爸被診斷是末期癌症後,兩個弟弟分別去看他,但他都緊閉雙眼,不管弟弟和他說什麼,他都裝沒聽到,就算和我視訊,他不會看鏡頭,弟弟幫他戴上耳機,他用僅餘的力氣把耳機扯開,我們都很無奈,直到弟弟和他說媽沒辦法來醫院看他,是因為現在要打疫苗才可以進醫院,媽每天都很擔心他,老大也不在,兩個弟弟因為工作沒辦法每天都可以來醫院看他,就算是視訊也好,是不是該珍惜我們能夠見到大家的日子?

 

爸聽完後依舊皺皺眉頭,緊閉雙眼,但眼角再也藏不住眼淚。最後爸答應了和我們視訊,已經不知有多久沒有看到爸那麼憔悴的樣子,爸一睜開眼睛看到我們就很激動,不停流淚,我們不停地安慰他,但我們也掩不住自己的情緒,因為我們真的真的很想爸,看到爸哭我們也哭到爆。

 

跟爸視訊的半個小時,我們都不敢正面和他說:「爸,你知道原來你不是中風,你是腦癌,是癌細胞從肺部轉移上去的你知道嗎?醫生說你沒救了你知道嗎?」這些血淋淋的事實我們都沒辦法開口,因為我們也不想面對,能見多一秒就一秒,能聊一下平淡不過的事就好了,就算爸知道我們也不用跟他確認,只希望接下來在最後的日子可以多見一面,多聊些天就心滿意足。

 

其中有一次和爸視訊,爸最有意識的是說:「你呀,你不要回香港呀,你回來也救不了我。」這只是上一句話,還有下一句是:「你回來根本沒有用,倒不如留在台灣去做你該做的事,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你爸我活了大半輩子,沒什麼成就,但該做的都做了,沒什麼遺不遺憾。你們有自己的人生,怎樣去活你們自己決定,我不會限制你們,你們也不用因為我去限制你們自己的人生,你對你人生負責,我對我人生負責。」我知道這些才是他想表達的。

 

二〇一九年後,爸已常常叫我離開香港,出去幫助流散世界各地的香港人,那時候我還沒離開香港,我差不多每一、兩個禮拜都回老家一次,每次回家打開門都看到爸坐在客廳看新聞直播。他除了看電視之外,還有兩台平板、一支手機,分別觀看不同新聞媒體的直播。

 

他一邊看會一邊罵,也經常嘆氣,慨嘆警察就算對待黑社會、對待殺人犯都沒那麼殘暴,說這些年輕人除了現在的生理創傷,未來或多或少都會蒙上一些心理創傷。這兩、三年來,爸一直記掛這些年輕人,當他知道我要去台灣時,他馬上就說:「去,趕快去。人在異鄉已經不容易,更何況他們是一群受傷的年輕人,要面對的困難更多。你可以去的話就去幫忙一下,自己人自己救,盡量不要增加台灣負擔。」

 

 

這是他進醫院之前常常重複說的話。所以當爸在醫院和我說不要回香港,不是因為他不想看到我,只是他知道每一個生命都應該用在對的地方,確實我不是醫生根本幫不了什麼,反而我繼續待在台灣做該做的事,才讓他安心,才是對他最大的安慰。

 

爸離開了

 

每一次和爸視訊,我們都會盡力保持輕鬆和笑容,爸雖然沒辦法再很靈活地說話,但從我們對話當中看到他眉頭緊皺程度和眼淚澎湃度就知道,他腦袋和精神上都非常清晰,所以我們都盡量避免講一些沉重話題,例如香港現在又淪陷到什麼地步等;我們會分享每天生活的大小事,例如弟弟在香港上班遇到奧客,我在台灣在「待撞區」差一點被撞到等無關痛癢的瑣事,希望爸知道我們生活都安好,希望他可以輕輕鬆鬆安安心心過最後的日子。

 

可惜我們和爸視訊聊天不到十次,我們知道一定會來,但沒想到噩耗那麼快來到。

 

當醫生診斷到爸是末期癌症時已經跟我們說,爸能康復甚至治療的機會都很渺茫,建議我們把爸轉移到安寧醫院,一方面爸可以得到更多舒緩治療,另一方面急症醫院需求量很大,很多病人在排隊等病床位。

 

但就是沒想到爸才剛剛轉到安寧醫院幾天,在一月十二日的早上 護士發現爸昏睡叫不醒,拍他好幾次都沒有反應,就馬上打電話給我弟,我弟弟是十點多打給我,但我醒來時已經是十二點。我打給弟弟,弟弟已經哭到不行,他一直哭著問我說:「爸爸是不是要離開了,爸爸是不是真的要離開了,那我們就怎麼辦,我不想爸離開,我們要通知爸爸的兄弟姊妹嗎?」

 

不知道我那時候是不是還沒睡醒,或是好歹我曾經也是一個禮儀師,我沒有太多情緒,稍微安慰一下弟弟,然後就叫他幫忙安排事情,先打電話給爸爸的兄弟姊妹,然後趕快帶媽媽去醫院看爸爸最後一面。

 

我知道我也沒辦法安排得很好,因為我畢竟不在現場,所以我就很緊張打給我香港最好的兄弟阿龍,拜託他先去醫院,一邊持續跟我視訊,一邊當我的手手腳腳,感覺我就住在阿龍裡面,好像小時候看的《新世紀福音戰士》,我就是碇真嗣,他是初號機,我駕駛著他,他代替我幫忙安排事情。

 

還有那時候因為疫情的關係,所以沒有打針的家屬都要先做 PCR,就算我爸正在死去,家屬也要先在醫院大門口等檢測結果,如果被驗出是陽性就不可以進去醫院內。我兩個弟弟都有打,但媽媽因為體質不適合打疫苗,所以一定要先做快篩,雖然等候結果只是十五分鐘,但對我們來說比讀一次《聖經》的時間還要長,爸會不會在媽等候結果的過程已經撐不住呢?

 

媽也有責怪自己體質不好,不然一早就可以打疫苗,一早就可以進去醫院看我爸。以為等十五分鐘就已經夠讓你難受嗎?命就是這樣,越著急就越多問題出現,護士突然跟我媽說快篩結果是中了新冠,當下我在想到底人生要有多精彩,到底。

 

那時候頭腦也很紛亂,爸正在死去,然後媽又確診,我僅存的理性已沒剩下多少,我很想很想爸可以看到媽,媽也可以看到爸的最後一面,畢竟三個星期進醫院到現在,爸媽都沒辦法親眼見到對方,沒辦法牽到手,是不是真的要這樣結束爸的一生?我居然在電話偷偷跟媽說:「不如這樣,先把口罩戴緊,然後找機會衝上去看爸,但最好妳自己先噴酒精,也跟別人保持一.五公尺距離,好不好?妳敢不敢?萬一被抓也應該一年多就可以出來?」

 

現在回想才覺得自己說了很好笑的話,在那時候卻是唯一可以見到爸最後一面的方法。想不到媽居然說好,她情願犯罪也要親自和爸爸說再見。正當我們都準備好衝上去時,護士跑過來說她誤會了,她以為有一條線就代表陽性。

 

「是在哈囉?妳知道我媽已準備以身試法了,現在才說原來是妳搞不清楚?妳第一天上班嗎?一條線和兩條線有多難分辨?新冠肺炎已經三年了,妳跟我說妳搞錯了?如果妳沒有及時發現那怎麼辦?我媽就這樣和我爸永別了妳知道嗎?」

 

以上這些話當然沒有也不敢跟護士說,自己內心演了一個小劇場就算了,畢竟此刻不是要追求公義公平的時候,我只是想媽可以盡快看到爸就好,就算爸沒有意識,也希望媽可以多看爸一眼也好,就是不想他們這樣陰陽相隔,護士到底有沒有需要承擔責任這些都是後話。

 

經過這個陰陽小插曲,媽帶著手機裡的我跑進病房,這是爸三星期前進醫院以來媽第一次看到爸、摸到爸,可以面對面跟爸說話,媽一邊緊握著爸的手,一邊摸著爸爸的頭髮說::「老公老公,我到了。你打開眼睛看看我吧,我到了。老公我很愛你,你放心吧,我會活得好好的,你不用擔心,老公你要安心,知道嘛,老公。」

 

媽一向都用「阿輝」「傻佬」或 「你老豆」稱呼爸,媽這一次用「老公」,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爸聽到媽的聲音,他沒有張開眼睛,但眼角一直滲淚。

 

我和弟弟們聽著聽著都忍不住爆哭,兩個弟弟和爸說:「老豆,我哋會好好睇住阿媽咪喇,我哋會掛住你喋老豆。(老爸,我們會好好照顧媽媽,我們會想你的,爸。)」至於我嘛,即使被困在電話屏幕,我和太太一樣喊到聲嘶力竭,我很大聲喊:「老豆,你放心,我唔會返香港,我會留喺台灣幫人,老豆我愛你。」就是說我不會違背跟爸的承諾,我會繼續待在台灣去協助需要幫忙的人,好讓爸放心離開。

 

我們拼盡力氣和爸說話,但可能是因為我們一家人的體能都沒有很好,平常也沒有做運動的習慣,我們講不過十分鐘要輪流休息一下,明明前一秒都全家哭到破音很淒慘,下一步 突然比圖書館還要安靜。

 

小弟突然問:「爸死了嗎?」我說:「我在電話裡我怎麼會知道,你看機器、或是看看爸還有沒有呼吸就知道啦,你以為我是電影裡的 Lucy 啊?可以在電腦機器之間遊走嗎?」然後媽也忍不住笑,突然在爸旁邊的我們全部都大笑起來,氣氛輕鬆到好像準備要接爸出院一樣。

 

哭也哭不了很久,就算瘋狂把水倒進身體裡也不會馬上變成淚水。我們突然好像在家一樣,一直開玩笑,互相取笑對方,當然也會取笑爸,相信爸也想念我們 一起在家生活的融洽氣氛。我們笑著笑著,氣氛緩和了,然後就發現爸的氧氣面罩再沒有霧氣了。爸真的離開了。就這樣,當了我三十多年的爸爸就率先完成他在這世界的任務了,畢業了。

 

爸真的離開了。

 

再也見不到他。

 

從甘霖老師到大體老師

 

爸呼吸剛停頓後,弟弟超大聲問:「爸死掉了嗎?真的死掉了嗎?現在怎樣辦?」我和他說,往生者離開後三十秒還會聽到我們講話,他這樣講爸會聽到的,爸聽得到但又沒辦法起來反駁我們:「對呀,我已經死掉了,怎樣。」那會讓爸很尷尬,我們還是有什麼話想跟爸說就說吧,讓爸安心一點,這是我們的最後機會了,爸可能再也不會聽到我們的聲音,想說什麼說什麼吧。

 

媽:「老公,你到下面要好好照顧自己。我愛你老公,不用擔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弟:「老豆,我好掛住你,我會掛住你,我愛你老豆。」(註:粵語「掛住」是掛念的意思。)

 

我:「老豆,你放心吧,兩個弟弟會好好照顧媽,我也會待在台灣的,你放心啦。老豆,我都愛你呀。遲啲見啦老豆。」(註:粵語「遲啲見」是晚一點見,或是再會的意思。)

 

由於疫情關係,就算病人快離開人世,家屬陪伴名額也只有兩個,和跟過往疫情前可以所有家屬待在病人身旁有非常大的差別,所以在我爸快離開時,也只有我媽和我其中一個弟弟可以陪伴我爸離開,另一個弟弟只能和其他家屬,如爸爸的哥哥姊姊一樣要待在病房外面。

 

當然,我們每一個人都希望可以待在爸旁邊看著爸離開,但疫情期間真的沒辦法,所以我有時候會覺得,我非常慶幸我不在香港,雖然我未能親身到場目送爸爸離開,但至少兩個弟弟都可以輪流進病房看爸,如果我在的話,弟弟們一定會讓位子給我進去。

 

現在,媽可以一直待在爸身邊,兩個弟弟的崗位可以輪流替換,兩個弟弟都可以陪伴爸爸比較久一點。至於我嘛,我也從來沒有離開過爸的身旁,我的肉身只是變成一支手機,一直放在爸的桌上,默默地守護著他,很殘酷、也很感恩,我可以看到他呼最後一口氣,看到他心臟最後一次跳動。

 

當醫生正式宣布我爸的死亡時間後,這也標誌著有關爸爸之後的一切安排都是身後事。我們走出病房,爸爸的哥哥姊姊知道爸離開了,都臉帶愁容,畢竟爸是他們兄弟姊妹裡排行最小。我和弟弟稍微跟伯父姑姑交代一下爸爸的後事,就先請他們回家休息。

 

爸生前說過,他學歷低,沒讀過大學,性格火爆,動不動就動用三字經,這輩子好像沒為社會做什麼事,希望身後可以當大體老師,一方面可以把自己的遺體貢獻社會,一方面在大學當「老師」有夠過癮,一個決定滿足兩個願望很划算。

 

當然,我們一家人都沒有反對,媽也很尊重爸的意願,即使她對當大體老師這件事有一點保留。除了爸想要當大體老師之外,爸之前也說過他對自己的身後安排沒有特別要求,我們滿意就好,畢竟喪禮是為了家屬而設,但他希望如果一定有喪禮的話,盡量簡簡單單就好。

 

那時候我還答應爸說:「放心啦,你知你個仔我都有做殯儀喫嘛,到時我幫你搞得好好睇睇!」意思就是說他有我這個做禮儀師的兒子應該很放心,我一定會搞得妥妥當當。但誰知道,今天我人已經在台灣,還答應爸我不會回去香港,讓他安心。

 

當醫生的遇到家人出事,有可能不是相關科別,不一定可以親自幫家人治療。但當禮儀師的,有想過沒辦法幫自己家人辦身後事嗎?原來是有的,我就是其中一個。有誰想到我曾經幫不少爸爸辦後事,輪到自己爸爸卻幫不了。

 

那一種遺憾真的煎熬,我真的有想過要不要先回香港幫爸爸辦理身後事,但每一次都想起爸爸說的話;「你就算回去我也不會復活,接受現實吧,把生命留給還活著的人吧。呀,你不是看破紅塵,看透生死嗎?幹嘛這樣『婆婆媽媽』呢?」

 

我這十年來除了做一些和文化相關的工作,當然也花相當多的時間和資源去做生死教育,很多時候會遇到末期病患或是老人家,想拜託我去幫他們預先規劃好身後事,他們甚至希望我能夠在他們往生後幫忙執行生前已規劃好的身後安排,所以我就慢慢開始接觸到殯儀服務,甚至當過禮儀師及禮儀公司的企畫顧問等,這十年應該有幫過不少爸爸辦身後事,但到自己爸爸需要辦的時候,我卻沒辦法親力親為爸爸清潔、化妝、換衣服等我本來駕輕就熟的專業能力。

 

還好這些年也有不少相關行業的合作夥伴,最後亦只能讓他們代勞。

 

因為爸爸先去當大體老師的關係,在把爸爸從醫院移送到大學醫學院之前,我們沒有太多儀式,在醫院殮房幫爸爸身體稍微簡單清潔一下(因為當大體老師就是希望可以讓醫學生接觸遺體最真實的一面)及幫爸爸換回自己平常穿的衣服後,讓我媽和弟弟看看爸爸最後一面,畢竟爸當大體老師畢業後,爸身上可能會看到學生學習過程的痕跡,甚至身體有些部分會拿去當學校的標本,以供教學用途,到時候就算媽和弟弟再樂觀、接受能力再高,可能也受不了,所以大部分的大體老師畢業後都會直接移送到火葬場火化,或者移到墓園埋葬。

 

爸跟我一樣,第一次去高雄就愛上了台灣

 

爸媽這輩子沒太多機會出國旅遊,第一次是他們去泰國度蜜月,第二次就是我們一家人去台灣,也是我們唯一一次全家人出國旅行。亦因為這一次旅行,爸爸直接愛上台灣,還說想搬到台灣開港式麵館,賣港式鴛鴦和墨魚丸麵。

 

相對台北,爸說更喜歡高雄,而且試過在高雄住了一個月。我問過他是不是因為他去台北的第一個晚上,被居酒屋老闆灌酒灌到醉,要兩個弟弟扛回家所以怕怕,他說他也覺得台北很不錯,生活的節奏也很貼近香港的步伐,不過可能是因為他以前在香港灣仔工作,雖然沒有像 MTV 裡的主角一邊戴著墨鏡撥著頭髮,一邊穿著素白T配五〇一牛仔褲,跟劉德華一樣在碼頭裝帥,但是因為他有十幾年上班要搭公車從九龍到香港島,他說每一次公車穿過海底隧道,看到維多利亞港都讓他心情好好。

 

他說海港可能是每一個香港人的情意結,所以當他去到高雄鹽埕區的鼓山輪渡站搭船去旗津時,讓他想起雖然那個海港沒香港維多利亞港那麼大,但那一段五到十分鐘的船程,已經足夠讓他懷念以前上班的日子。

 

除了旗津以外,爸也很喜歡高雄的氣候,雖然對香港人來說確實有點熱,但沒香港那麼潮濕,對於皮膚很容易敏感的媽媽來說也是一個生活的好地方。還有爸媽也非常喜歡高雄的人情味,他好幾次因為台語不會講,華語又講得太爛,但就是這樣很意外地交了很多高雄朋友,其中一個在三多商圈附近開熱炒店,華語也不太好的老闆,跟爸媽成了很好的朋友。

 

當然還有我一個在林森二路開服裝店的長輩朋友,我都叫她姊,在我爸媽待在高雄那一個月裡, 姊都會帶他們出去走走,爸媽在生活上遇到什麼困難,姊都會馬上出現幫忙解決,讓爸媽更放心在高雄到處走走、到處探險。

 

爸媽在高雄那一個月裡,特別是爸真的非常愛高雄,回到香港的三年後,爸還是對高雄念念不忘,常常上網搜尋、幻想自己未來的家,自己未來的店開在哪裡比較好,還想要在香港考機車駕照,提高未來在高雄生活的便利性。爸的認真,真的有讓我很認真去幻想過如果爸媽搬到高雄的話,那我是不是也有努力去台灣開拓更多發展的可能性,讓爸媽可以更放心,讓高雄成為他們第二個家鄉。

 

我在台灣這一年,常常和爸說你要撐住,疫情後再來台灣走走看看,看完之後還是想過來開麵館的話,我們在香港的老宅不用賣,反正我們都當了那麼多年的不孝子,出社會後都沒有給過家用,開麵館的錢就讓我們三兄弟分擔就好,但爸很是一貫作風說:「你們有錢就自己留住,你們擔心我們兩老未來的話,要不然我把香港的老家賣給你們好了,那你們就不用擔心我開店的成本。」

 

看到了嗎?我們的家庭教育跟一般的家庭教育真的不一樣,爸媽從來沒要求我們要給家用、要養他們,只會說他們有能力都會自己處理,他們希望我們三兄弟也一樣,學會照顧自己,對當父母的他們來說已經非常安慰;同樣,他們有問題也會自己解決,譬如說爸想在台灣開店,那他們先會賣掉香港的老宅套現,雖然我們是住在裡面,爸媽會覺得我們有手有腳自然會找到落腳的地方,他們不需要我們顧,他們也不會顧我們,因為十八歲就是成年人,成年人就要對自己負責任,這些價值觀可能對一般家庭來說覺得匪夷所思,但某程度上爸媽對我們非常有信心,這些信心比起怕我們長不大的關心更值得我們三兄弟珍惜。

 

雖然我們今天到了對岸台灣,爸卻到彼岸去;爸想在台灣生活,想在台灣開店這些心願沒辦法實現,如果是別的家庭的話,可能家屬還是會繼承往生者的遺志。但,我們三兄弟都很清楚,爸從來都不想他成為我們任何負擔,所以爸,你放心吧,我們絕對不會幫你在台灣開店賣港式鴛鴦和墨魚丸麵,因為我們三兄弟都知道,我們會顧好自己,但如果媽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話,我們也會義不容辭。

 

爸,我們愛你,先這樣吧,再講你的話,我這本遺書的書名可能要改為《我給爸的情書》,還有可能要多三、四十萬字才夠。爸,我相信我們會再見的,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那就再晚一點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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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十年後我還在寫遺書》,大塊文化出版,陳偉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