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燕的智慧人生:冤冤相報,不會解決任何事

張小燕的智慧人生:冤冤相報,不會解決任何事

在演藝圈,沒有人擁有比張小燕這位「教母」更崇高的地位。她一路走來,在舞台上已經表演了62年,她守著「正派」的信念,也守著對彭國華的思念,一個人,但不寂寞。

約好的時間還沒到,黑色凌志房車就在國家戲劇院的入口處停妥。司機開了門,張小燕不疾不緩地下了車,她錄影、約會從不遲到的,這次也不例外。

 

六歲出道,至今62年
「只有觀眾不看了,才叫作退休」

 

 

這座戲劇院是在一九八七年落成的,這會兒它正過著三十歲生日,不過戲劇院的黃瓦飛簷、紅柱彩樑,落在張小燕面前終究還是資淺了些。張小燕今年六十八歲,八月就滿六十九了,她六歲出道,在舞台上表演的日子至今都已經超過一甲子。

 

她個頭小,身高不滿一米六,身影卻比國家戲劇院來得堂皇雍容。演藝圈內星起星落,藝人多如恆河流沙,卻幾乎沒有一個藝人像她這樣,能從《綜藝一百》、《超級星期天》到《百萬小學堂》、《SS小燕之夜》、《小燕有約》,一路紅到現在。

 

她簡直就像部台灣電視史,十年又十年地伴著觀眾,幾乎從沒想過退休,「只有觀眾不看了,才叫作退休。」觀眾還捨不得這個老朋友,她的表演就不會落幕。

 

人們眼中的張小燕怎麼也不老。她邁開腳步往戲劇院裡走,步子不快,但人還矯健。前些日子,她和一群年輕朋友吃了飯,堅持陪脊椎骨受傷的製作人黃裕昇走回家,為了閃避一輛路邊衝出的腳踏車,她竟也摔了一大跤,她說那跤摔得很港式,五體趴地,就像粵語說的「仆街」。

 

黃裕昇魂都給嚇飛了,她卻雙手一撐,像武打明星那樣從地上彈了起來,回到家才發現手掌磨破皮,裡頭還卡著幾粒小石子。

 

她獨自走到戲劇院裡新開幕的「戲台酒館」,帶笑坐下,臉上淡施薄粉,俐落的短髮烏亮溜黑。人是有點年紀了,也瘦,但她皮膚還薄白透水,可能是愛吃帶油肥肉的緣故,按她自己的說法,多吃點脂肪,總有滋潤的效果,肌膚裡淡青色的血管隱隱若現。

 

二十一世紀剛開始的時候,就有人勸她去香港整個臥蠶,張小燕卻怎麼也不願意整形。她總自嘲,當年自己老演陳莎莉身邊宮女,所以發育得晚,果然,到了這把年紀,她樣子看起來還是沒熟透。

 

不過她是認老的,她笑說:「四十歲眼睛老花、頭髮會白,慢慢地,肉就會往下掉,肚子會出來、蹲下去很累,這是沒辦法的事,人老化是自然,就像小孩子從一開始不會走路到會走路,不能不服老。」她說得一派輕鬆,給人的感覺反倒自然。

 

「你看梅姨(梅莉史翠普),她也不年輕,但總是很自然地把老花眼鏡戴起來,這就是信心,告訴大家『妳看我的戲就好!』」她和梅姨像得很,六十二個年頭的演藝生涯一溜煙就這麼過了,她一向不靠花容月貌,而是扎實的表演、主持功力。

 

回首生涯,想對自己說
「謝謝妳選了這份工作,做得不錯!」

 

 

張小燕受訪前說她不太想照相,但見著我們的攝影記者扛著大包小包的器材,她二話不說就點頭配合我們拍攝了。

 

我們讓她站到一面鏡子前,請她採訪鏡中的自己,她對著鏡中的張小燕是這麼說的:「謝謝妳選了這份工作!」鏡子裡頭的張小燕則回了聲:「做得不錯!」她在舞台上站了這麼久,還沒覺得腿痠,就成了電視螢幕上最理所當然的景觀。

 

像是命中注定,還是個孩子時,張小燕就踏上表演這條路了,「小時候我很皮,以前沒有電視,只有晚會,我一看到晚會上有人跳舞,就也想上台!」她母親當年身體不好,也沒時間陪她玩,就把她送去溫州街蔡瑞月的舞蹈教室。

 

學著學著,張小燕天賦好,六歲就拿到了民族舞蹈比賽的冠軍,從此也被電影導演相中。

 

攝影棚裡總混雜著木頭、道具和人的氣息,張小燕從小就愛嗅嗅這種味道。她面試的第一部電影是《聖女媽祖傳》,她在台中的棚內跳了段舞,不但沒哭,還沒忘記顧著攝影機的鏡頭,邊跳邊問導演:「鏡頭照得到嗎?」小小年紀,架式態度就如此專業,張小燕果然雀屏中選。

 

八歲起,她連續三年拿下亞洲影展最佳童星獎,一下子就成了紅遍台灣的小明星,全台灣第一家電視台台視開台時,她還捧著花,迎接第一夫人蔣宋美齡。

 

有些人,加入演藝圈貪圖的是名利,貪圖的是五光十色的生活,張小燕卻完全不吃這套。「我們在這圈內,真正會打牌的、會鬧事的,他本來就會打牌就會鬧事,不用進演藝圈他也一樣。」

 

張小燕的母親是上海大小姐,出身好,從小就愛打牌,「我現在睡覺,都還是會覺得我家有麻將聲音。」但她從來就沒學會打麻將,「我也沒那麼笨,3C產品我也搞得很厲害,但我沒興趣的,就是沒興趣。」

 

做警察的父親張珍只要她記著幾件事,一是別被當時的「少年隊」抓起來;二是不能學會演藝圈內的壞習慣。張小燕那時心裡就想,「我最守規矩了!怎麼可能被抓。」從小她就愛看推理小說,但張小燕只看福爾摩斯小說,從來不翻俠盜亞森.羅蘋系列,「我愛看推理,不愛看詐騙!」

 

從童星到教母,不抱怨的智慧:

冤冤相報,不會是解決事情的道理

 

張小燕念初中時第一次遭遇挫折,當時她臉上冒起青春痘,身材也胖了,戲不再好接。不僅如此,她在學校裡還被霸凌排擠,「大家會質疑我,認為我只會演戲,不會念書。」她擅長跳舞,在那個年代,連她母親也被說成是「舞女」。

 

張小燕在家裡是從來不抱怨的,她總覺得冤冤相報不會是解決事情的道理,「我的性格,那時候可能就已經定型。」但她一回家就埋首苦讀。「我念靜修女中,學校要直升高中部,三年每科平均都要八十五分,我從初一到初三,就規定自己,不但成績要達到,還要第一個交考卷。

 

因為操行也要八十五分,我只要見到老師,我就鞠九十度的躬!」張小燕想起這段往事,灑脫地笑說:「我沒有要考北一女,我想演戲,但是我要爭一口氣!」

 

直升上高中,張小燕沒念到畢業,就毅然到香港等待拍韓國電影的機會,連續看了一百四十部電影做功課,結果這事卻沒了下文。家人曾勸她出國念書,張小燕卻執拗地堅持「表演」這條路,她闖進電視圈,什麼劇都演,一拍拍了上千部電視劇,最常扮的角色就是宮女。

 

她一路熬、一路試,一九六七年到一九七四年之間,張小燕一共演出電視劇一千零五集、短劇二百一十一集、講兒童故事二百零七集、主持節目三千六百一十三集、擔任特別來賓二百零五集、節目製作七十八集。無論什麼壓力臨頭,她都無怨無悔地承擔著自己的選擇。

 

就像黃子佼說的,張小燕教子弟兵,總以「身教」代替「言教」。陶晶瑩也說,張小燕最讓人敬佩的,就是「身體力行」。張小燕待人處事永遠不出惡言,對旁人也沒什麼要求,但她親和的氣質中,總流露出一些很執著、很堅定的東西。

 

對張小燕來說,「不抱怨」不等於忍氣吞聲,但口水戰罵來罵去,只會「助長憤怒的氣焰」。

 

她不八卦、不狗血,也不太找人分享心情。螢幕上,她講話聽起來音頻高,吱吱喳喳地,但私底下她其實話少,尤其不愛說自己的事,「我還滿能跟自己相處的,我媽也認為我很寡言,就是十天不講話也OK!」張小燕笑說。

 

雖說不沾口水不抱怨,以訛傳訛的流言,同樣會像針一樣戳進張小燕的心窩。二○一四年,歐弟在節目上爆料,他說吳宗憲曾在《超級星期天》被張小燕欺負,讓吳天王的鏡頭全被剪掉。

 

實情並非如此,被剪掉鏡頭的不是吳宗憲,而是黃子佼。黃子佼當時說話莽撞了點,得罪了導播,因此連續數周鏡頭都不帶黃子佼。黃子佼是張小燕的子弟兵,她當然有發現這事。但張小燕也不點破,每天照常錄影,她選擇讓黃子佼自己去學習「人和」這件事。

 

歐弟爆錯料,張小燕當然心痛,但她一句惡言也沒說出口,她向來如此,承受,然後把自己想完成的工作做得更好。

 

九七八年三月,張小燕從台視跳槽到華視,接下來三十年,張小燕靠著做節目的眼光與功力,撐起華視綜藝大局,《週末派》、《超級星期天》是台灣電視史最輝煌的一頁。離開華視後,張小燕一樣攀過一個又一個山頭,至今不止。

 

敬業,在家也做功課
浴室、客廳都播電視,隨身還帶著平板

 

對張小燕來說,「表演」並不只是份工作,這個舞台根本已經等同於她的人生。她從來不作秀,過去作秀是很賺錢的,但她不想為了錢,失去了對節目的熱情

 

她四十多歲後,也不再接廣告,廣告商愛找她,但她認為自己對觀眾有份責任,難保代言產品的品質,就乾脆別賺那個錢。徒弟、好友要替她過生日,她只給一個帳號,那是她信任的公益基金會的帳號。

 

張小燕的「正派」是如此貨真價實,她對表演的熱情,還有她堅守著的處事原則,也明擺在那,幾乎不容置疑。

 

直到現在,張小燕家裡還擺了好幾台電視,洗澡時看一台、在客廳又看另一台,隨身還帶著一塊平板。音響放著歌手的新專輯,電視上播著奧斯卡頒獎典禮到HBL高中籃球聯賽,她生冷不忌。

 

一邊聊著,她天南地北地從國家大事講到市井小民的生活,一下提起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導演過去的作品,一下又提到法國總統被提名人伊曼紐爾.馬克宏的哲學背景。

 

在演藝圈,沒有人擁有比這位「教母」更崇高的地位,這句話大概沒什麼爭議。黃子佼、卜學亮、庾澄慶、陶晶瑩、李國修、李立群、小虎隊,全都是她的徒子徒孫,她像個母親,黃裕昇說:「她像盞明燈,關懷著、幫助著所有人。」

 

陶晶瑩失落、失戀、情緒起伏大的時候,總會打給張小燕訴苦;黃子佼過去還沒受到認同時,張小燕也默默在背後力挺著徒弟。

 

可能連黃子佼都不知道,當年他一度離開《超級星期天》,惹得製作單位很不滿意,張小燕被製作人問及此事,只淡淡地說:「領最多的人是我,如果佼佼走了,節目就做不下去,就把我給開除。」

 

她對工作人員的好,也是圈內有口皆碑的事。在《綜藝一百》第一百集時,張小燕就在台上感謝過所有幕後的人們。「小時候,我看到很多大牌亂發脾氣,甩東西走人,或是遲到讓我們等,我就告訴自己,如果有一天我變大牌,真的不要這樣子。

 

要對場務好一點,因為他們好辛苦!光彩都在我們身上,人家都是在為我們服務,我們幹這行,要知道感恩,因為幕後人員少打一個燈,我們就可能變醜一點啊 !」

 

《小燕有約》的製作人陳稟淇今年才三十多歲,跟著張小燕做節目數年,沒有參與過《綜藝一百》、《超級星期天》那個時代,但張小燕逢人就替她介紹男友,而且開會時,「我心裡絕對不認為自己資歷比她更深,我們彼此平等,要有信任!」

 

失去摯愛,到適應一個人
「人生就是一段段,不能把傷心當飯吃」

 

張小燕對周圍的人們、對受訪者,總是真誠地付出情感。但就像她的訪問,她不是那種「秀自我」的人,她老把聚光燈打在別人的身上。其實,張小燕說自己的故事最是好聽,不訴苦的她,身影卻多少顯得有點孤高,有點寂寞。

 

「我確實不太會跟別人分享我的事。」張小燕輕鬆地笑說:「有一天我聽別人講:I am alone, but I am not lonely,我的確是一個人,但不是很寂寞。孤獨和寂寞比起來,寂寞比較可憐,寂寞空虛,需要別人安撫。」她很獨立,而且自小如此。

 

在她這輩子,或許只有第二任丈夫彭國華,能讓她敞開心扉。彭國華二○○一年因病走了, 「美國當時剛發生九一一事件,我想聊,卻沒有人分享⋯⋯,那種感覺是第一次,很難接受啊!」張小燕低眉垂首,想起彭國華的走,多少難過了起來。

 

「他剛走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個快瘋了的人。彭先生的衣服也在、狗也在、魚也在、味道也都還在,那他到哪裡去了,我想不通,我就去問每一個人,很好笑喔!我還說不要問台灣人,台灣人都知道我是誰,我們去問外國的靈媒!」

 

「我不太知道我那時候錯亂了多久,我也不曉得早上怎麼起來。」但張小燕不願意麻煩人,她父親那時也正中風,「我嘗試讓自己去上班。」

 

她在節目上扮相華麗,那些耳環髮飾都是她自個兒去後火車站挑的,因為她想到,她父親還是會看電視,看著她穿得漂漂亮亮,就能放下點心。

 

張小燕還是那麼為別人著想,「彭先生走的時候我五十歲,現在想起來很年輕,但是我那個時候就覺得我其實可以一個人。我是覺得人有的時候一輩子都找不到契合的人 ,曾經有過就OK了。」

 

我們會約張小燕在國家戲劇院做訪問,當然是有原因的。二○○三年,她在戲劇院演出賴聲川的舞台劇《在那遙遠的星球,一粒沙》,她還記得,當時SARS肆虐,台下觀眾全戴著口罩。

 

張小燕飾演等待丈夫的瘋婦,一直相信丈夫是被外星人綁走,有句台詞她這麼說:「時間有兩種,所以我們有兩個表面、兩個指針,一個指針是屬於大家的,是流動的,一個指針是屬於自己的,是凍結的,凍結在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一刻。」

 

彭國華走了,張小燕選擇讓時間繼續走,屬於自己的時間,有些片刻卻凝結起來,她仔仔細細收得很好。

 

直到現在,張小燕私人臉書的名字,還叫做「彭國華」,她家答錄機,放的也是彭國華的聲音,「答錄機用的是錄音帶,總有一天沒辦法放。」她沉默了幾秒,臉上的微笑仍然掛在那。

 

張小燕又開口了,像不想讓我們也陷入悲傷的情緒,用高八度的聲音笑說,「人生就是這樣,一段一段,總不能把傷心當飯吃 ,那不健康!」她把那段「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一刻」又收回心裡頭的盒子。

 

從節目熄燈,看事業起落
「合作就是這樣,總有一方要讓步」

 

說起來,張小燕近來其實過得不很順遂,去年她在中天主持六年的節目《SS小燕之夜》宣告熄燈,今年,她又卸下任職十年的飛碟電台董座,那是彭國華創立的電台。年初她還跌倒、又感冒,整整一個月發不出聲。

 

問到這些,她總淡淡地笑著,「很多事情就沒辦法,合作的時候,當一方非要怎麼樣的時候,另一方就要讓步嘛!」

 

在喉嚨啞時,她說,她一個人對自己說了很多話,內容包括生與死、包括對自己的反省、包括未來想走的路、包括一些只能跟彭先生分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