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我叫了一聲,她嚇得猛打哆嗦,眼神驚懼地打量我。我說:「我是洋子啦。」過了一會兒,她才東張西望轉起眼珠子,我又說了一次:「我是洋子啦。」這回她終於定睛看著我,然後說:「是洋子啊,哎呀~」接著轉過身去,又說了一次:「哎呀~」這時我已經不是洋子了,我誰都不是。
她心情好的時候,我把帶來的東西拿給她看,問她:「要不要吃?」她倒是說得很清楚:「要吃。」有時甚至連盤子都快被吃掉了。以前儘管她在睡覺,有時還會因為一點聲響就醒來,但今天只是嘴巴不停蠕動地睡著,所以我也只能靜靜站在一旁。過了一會兒我坐在椅子上,看著她。母親的身體總是被剛洗好的硬挺床單和被單裹著。十年前母親也住過我家,那時的床單不是這樣。
我自己的床單一個月也只換兩次,而且是用不顯髒的深藍色或紅色花紋床單。換被單是個大工程,每次換的時候都很感慨:啊!我老了啊!還要把頭伸進被單和棉被的中間,搞得滿身大汗,我不禁想這種大工程我還能做多久?現在還能做真是謝天謝地。
要是十年前,母親那樣一直在我家住下去,現在可能不是這樣乾淨整潔的老太太。食物也不像這裡都磨碎了方便她吃也不可能吃到這麼多種菜餚,甚至還有甜點呢。每每想到這裡,我總猛然意識我拋棄了母親。
原本想就這樣離開吧,但我還是爬上了母親的床。即使上了床,母親的眼睛依然閉著,身體動也不動,只有嘴巴不停地蠕動。我執起母親的手,握了握,搖了搖,但她依然沒有醒來。這時我看到母親的指甲,嚇了一跳。她的指甲透明,修剪成美麗的形狀。母親的手原本肉肉的,手指也肥肥短短的。
在母親失智到這個地步之前,我沒有碰過她的手。大約是我四歲時,有一次想牽母親的手,可是當我把手放進她手心之際,她突然「嘖」了一聲,用力甩掉我的手。那時候我下定決心,再也不要和她牽手。我和母親的關係緊繃,就從那時開始。
眼前是那堪稱粗暴的把我甩掉的那雙手嗎?那雙結實肥厚,看在我眼裡是暗紅色的手。我搖著母親的手,心想:母親渾身上下只有指甲沒有皺紋了。
這雙變得單薄的手,只剩下皮包骨了。輕輕一搓,皮可以自由移動。可是皺紋比移動的皮更自由,到處都去得了。我想了一下該用什麼比喻呢?最後還是想不出來。
原本粗肥的手臂,現在也瘦得像根棒子,棒子上還黏著一層皮。不過這稱不上皮,而是皺紋了。而藍色的靜脈就緊貼著皺紋延伸而去。
可憐的母親,靠著這雙手,一路上不曾依靠別人,完全是靠著這雙手活了下來,一直到變成現在這樣。
我的淚水滾出了眼眶,接著想起了往事。在回家的車裡,我持續哭個不停。進了家門後,反正沒有半個人,我就窩到床上繼續哭。怎麼哭都哭不停,只好哭著打電話給阿櫻。
「妳是怎麼啦?」「我今天去看我媽,剛回來,我做了好過分的事啊!」「什麼事啦?」「我媽很愛說謊。」「說什麼謊?」「我跟妳說,她謊報學歷呢!」「啊哈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嘛。」「可是我不喜歡啊,一直很反感。
她總是噘起嘴巴神氣地說她是念府立第二高等女中喲!其實她念的是私立女中,明明又不是什麼講出來會丟臉的學校。還有,住的地方她也說謊,我們明明住在牛辻柳町,她起初只是騙說住在牛辻,後來不斷升級,接下來說四谷,到最後竟然變成町耶!」
「啊哈哈……」「小時候有一次我說,『媽,妳說謊』,結果她居然說『妳這孩子真討厭,怎麼就不懂說謊也是一種方便呢』,還賞了我一記耳光呢!」「嗯……」「還說我跟我爸很像。」
父親的手,肉很薄、又平又大。在嚴冬的北京,地面都結凍時,父親會用他的大手代替手套,緊緊包著我的手,然後放進他的大衣口袋裡,就這樣一直握著。
那時天寒地凍,冷到腳尖都失去了知覺。我凍得快哭了,一直說「我的腳,我的腳……」父親說了一句:「笨蛋,要忍耐。」但一直緊握著我的手。我和父親外出時,總是和他手牽手。我隨時都能想起父親那又平又薄又寬廣的手的觸感。我從來沒有和母親外出過。
後來我漸漸牽不到父親的手,在他五十歲的時候,他帶著依然又薄又平的手過世了。那時我十九歲,母親四十二歲,家中有四個孩子,最小的妹妹七歲。我們原本住的是公家宿舍,父親死了,我們連住的地方也沒了。
「後來我長大就一直沒有待在她身邊。不過,我真的很討厭我媽。」「我知道啊。」「她七十幾歲的時候不是來我家住嗎?有一天我不曉得哪根筋不對勁,居然開口罵她,罵得很凶,罵到她無路可退喔!」「我知道啊。」「我一直責怪她,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那麼虛榮?我媽哭著說『因為我自卑嘛』。」
母親說完走回自己的房間。我有點擔心,明明把人家罵哭還擔心,過了一會兒我打開母親的房門一看,母親斜坐在床上,用罩衫的下襬掩著臉,依然在哭泣。母親哭著說:「怎麼樣也沒必要在別人面前這樣說我吧。」「他不是別人,他是我老公耶。」我邊說邊想「啊,她說得也對。」不禁覺得很對不起,不過我接著又想「妳怎麼到現在還這麼愛面子呀。」
母親住在別人家總是非常客氣,言行舉止有氣質到令人難以置信,總是一副內斂低調的樣子。她自自己的家,也就是父親死後她自己花錢蓋的房子,被她唯一的媳婦給趕了出來,住到我這兒。
雖然母親嫁過來之前是在東京長大的,可是在那塊土地已經生活了幾十年,早就在那裡落地生根了。我覺得這樣的母親真的好可憐,她一天到晚都在打電話給那塊土地上的朋友,一個月的電話費高達六萬圓。
看到帳單,我心想,也難怪她這樣,就打吧,不管十萬還是二十萬,儘管打吧,妳這麼可憐。我對弟媳很火大,心情好的時候,我跟母親一起講她媳婦的壞話,所以我很瞭解母親的怨忿。可是,我絕對不允許說謊。
「妳母親很了不起耶。」「就是啊,哇!」「母女之間就是這麼回事啦。」「可是那時候我已經五十幾歲了喔,驚驚!妳沒有過這種事嗎?」「我才不要。跟妳說」「哎喲,說啦!」「我一星期會去看她一次,固定都在星期六。後來覺得有點煩,就跟我媽說我很忙,以後沒辦法每星期都去看她。我媽回說她明白了。
後來過了十天左右,我有點擔心打了電話去,她聲音怪怪的,掛了電話後我直接過去一看,她發燒燒得很厲害,我火速帶她去醫院,就這樣……妳等一下,我去拿面紙……」「後來呢?」「後來她就這樣住院兩個月,在醫院死掉了……其實在我去之前,她的身體狀況就很差了,可是因為我說了那種話,她一直忍著……」
阿櫻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我也在這頭哭了起來。「……那時候妳母親幾歲?」「八十二……」「這樣啊。不過,我比妳更過分啊。妳很愛妳母親,還向公司請了兩個月的假,發瘋似地照顧她,拚命幫她擦身體不是嗎?」「可是,如果我沒說那種話,我媽說不定有救……或許就不會死了。」「像我呀,現在雖然在反省,也在哭,不過我媽說『因為我自卑嘛』的時候,我可是很爽喔。妳不覺得我很過分嗎?啊!討厭討厭,我也要拿面紙了啦!啊,面紙沒了。大家都做過這種事嗎?」「我跟妳說,我們能哭還算是好的,有些人根本不敢面對這種事。」
後來阿櫻的情緒好多了,可是我掛斷電話後,情緒還是好不起來。我向母親說過的話,宛如湧泉般不斷地湧出來。
母親從靜岡的清水來我家住,我卻跟她吵架,還曾經大聲吼她:「妳滾回去啦!」那時我從集合住宅的窗戶,看著母親離去的背影。母親穿著褐色花紋的連身洋裝,頭低低的,步履蹣跚地走著。那時母親五十幾歲。我真是比畜生還不如。
我蒙著被子一直哭,但不管怎麼哭,我的罪過也不會減輕。雖然我在養老院的母親床邊跟她說:「對不起,對不起。」但道了歉有誰會原諒呢?我就不會原諒我自己。我感到無地自容,徬徨無措,後來決定去北輕井澤。想說去把北輕井澤的房子上好鎖,立刻就回來。不料深夜抵達時,暖氣壞掉了。
一直到第二天暖氣公司來之前,我待在新井先生家,那時家裡只有新井太太在。
「天氣變冷了啊。天一冷,我就會想起一些往事。我上面是兩個哥哥,下面也是兩個弟弟,中間只有我一個女孩,剛好在正中間。我母親身體衰弱以後,我才去看她。去了一看,大冷天的竟然開著窗子耶。天這麼冷,我就把窗戶關了,然後問大嫂,窗戶開著不會冷嗎?大嫂回答:
『因為婆婆說,窗戶開著,貴美子來的時候才看得到,要我別關上。』還說窗戶已經開了好幾個小時,在等我來。她都已經臥床不起了,還是想看到我來。」
新井太太頻頻用雙手拭淚。我問:「妳母親幾歲過世的?」她扳著手指算了算:「去年是十三週年忌,我今年是七十三歲……」然後又扳起手指算了算,過了一會兒說:「大概八十五、六,或者三吧。大概是這個歲數吧,應該沒錯。」語畢,又再拭淚。
(本文摘自《靜子(二版)》,木馬文化出版,佐野洋子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