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成了植物人也還是家人…愛是永遠的進行式

就算成了植物人也還是家人…愛是永遠的進行式

那位照顧植物人的家屬告訴我:「每回握住她的手時,都感覺到她有回握我的手,這點已經足夠使我們感恩了。」

文/穆琳醫師Muk Lam

 

植物人

 

有一次夜晚值班,一位長期臥床、無法溝通的植物人病患因肺炎入院。為病人做過檢查後,見她的女兒和兒子都在床邊陪伴,我就順便與他們溝通,確定他們同意不為病人做心肺復甦術。

 

兩人沒多考慮,都同意了,不過接著問我:「醫生,最近我們留意到媽媽的腿上有疹子。」

 

我拉高病人的褲管一看,在她的小腿上確實生了一些疹子,還有幾個頗大的圓形水泡,內含透明液體,將塑膠膜狀的淡黃色表皮繃得緊緊的,水泡沒有破損。

 

我說:「這應該是類天檓瘡吧,我們會開類固醇藥膏給她搽。」

 

類天檓瘡是好發於銀髮族的自體免疫疾病,患者身上會長水泡。

 

女兒擔心地問:「類固醇會不會對她不好?確定是這個病嗎?」

 

「搽局部,不要緊的。」我答:「這個樣子看起來就是檓瘡,但如果你們真的想確診,得做皮膚組織的切片檢查。切片檢查的風險很低,也不太痛,就是切一點點皮膚去化驗而已,假如你們想知道答案,我們也可以做。不過,做不做並不會影響治療,無論如何我們都會給類固醇。」

 

一對子女互望一眼,接著女兒代表開口說:「做吧!」

 

我切下一小片皮膚送去化驗室,同時開了抗生素治療肺炎,以及藥膏治療疹子。

 

 

幾天後,病人的病況改善,便出院了。又過了好幾天,實驗室的化驗報告寄了過來,證實了我第一眼的診斷。

 

當然,這種病人去得快,來得也快,沒過幾天,我又在值夜班時,見到那個病人與她的一對兒女。

 

先依照慣例確認病人不接受心肺復甦術後,我告訴他們:「上回的報告回來囉,確實是類天檓瘡。」

 

兒子笑了,說:「我猜也是。這幾天用了類固醇藥膏後,疹子的確消了很多。」

 

 

這是一件小事。做皮膚切片的風險很低,又不會影響治療手法,無論做不做都不會帶來巨大的影響。

 

而另一方面,病人已是植物人,腿上長檓瘡,無論治不治也都不會造成什麼巨大的影響;當然不是說植物人身上長了檓瘡不值得治療,而是即使治好了,也不會為病人的生活品質帶來戲劇性的變化。

 

事後,我仔細反思:為何這樣一件不會造成任何長遠影響的小事,卻令我印象如此深刻?

 

除了能幫助病人之外,「你為什麼想當醫師?」

 

許多參加醫學院面試的學生被問到這個問題時,都愛如此作答:「因為我想幫助病人。」

 

的確,有不少醫療手法能立竿見影地改善病人的生活品質,然而另一方面,西醫對於植物人的幫助卻相當有限。照顧植物人有如跑跑步機,就算做到最好的狀況,也還是在原地踏步。

 

偏偏如今醫學發達,病人中,有一半都處於植物人的狀態,對於一心只想幫助病人、希望見到病患進步的醫護工作者來說,難免常有挫敗感。

 

不過,當醫師除了幫助病人之外,還是有許多樂趣的,比如說「求真」:類天檓瘡只是我的臨床診斷,而經過化驗,組織學的知識證實了這項臨床判斷,真令我高興。

 

又比如說幫助病人的家屬。當那位植物人病患的兒子微笑時,我心裡不由得好奇:他是為了母親的皮膚狀況改善開心,還是為了確診而開心呢?

 

或許兩者皆是,我永遠也不曉得令他快樂的確切理由,正如我不會知道這一切對他的意義有多大。

 

活了一百歲的婆婆

 

 

在我以實習醫師身分值班的第一個下午,得為一位一百歲的婆婆宣告死亡。

 

護理師傳呼的前一秒,我正在與一條血管搏鬥,而後當我跑去婆婆那間病房時,手上還有十幾件工作等著我完成。

 

那是我第一次宣告死亡,什麼都不懂,事前得先在死者床邊與護理師一一確認流程,說到幽默處還忍不住發笑,因為我精神愈緊繃,就愈愛笑。

 

就這樣嘻嘻哈哈地宣告死亡後,我帶著笑走出床簾,看見家屬們剛好趕到,護理師馬上收起笑容,清清喉嚨,對我說:「你跟他們說兩句吧。」

 

我在口罩下的嘴角還正揚起,眼角應該也是瞇瞇的,一切都令我擔心自己來不及收拾好臉上的表情,但是聽護理師的指示是我們實習醫師的自然反應,於是我反射性地望向家屬。

 

這時,其中一位像是孫女的女子開口了,先說了句:「你好……」然後我看見她的眼眶紅了。

 

那時,我的感覺又愉悅又古怪。我尚未徹底脫離在床簾內與護理師你來我往對話的心境,同時我心想:病人已經一百歲了,或許早在十年前就癱在那裡了。

 

她死了,是現在式;她不能動了,是過去式。

 

而她的家人那麼傷心,是為了失去現在的她傷心呢?還是為了失去十年前的她傷心呢?

 

 

我曾告知許多植物人病患的家屬,他們一直躺在病床上的親人大概「撐不過這回了」,接著見他們潸然淚下,我知道他們必然是愛家人的,也因此必然會傷心。

 

在我看來,這些眼淚與其說是為現狀改變而生的傷心,倒不如說是針對回憶的鄉愁,充滿懷舊的感傷。或許我這樣想是帶點刻薄的。

 

愛是永遠的進行式

 

 

當我第八次嘗試說服一名植物人的家屬同意我們不做心肺復甦術,他告訴我:「每回握住她的手時,都感覺到她有回握我的手,這點已經足夠使我們感恩了。」

 

當時我冷冷地說了句:「那就好。」內心默唸著那句沒說出口的負氣話:「你高興就好。」

 

我氣惱他不懂急救的意義,甚至刻薄地猜度他感受到的病人反應有多少出於他的幻想;然而,在那肆掠我心的怒火之中,隱隱約約浮現一盆小學時養過的仙人掌盆栽,它不會動,甚至不會移向有陽光的地方,但我好喜歡它,為它的每一分生長而驚喜。

 

從前,我堅信愛是在相處中建立起來的,否則便不夠確實。而如今我漸漸明白,家屬們藉著回憶、呼氣、排汗與偶一觸發的震顫,去愛一個植物人,也未嘗不是一種修行。

 

 

(本文節錄自《病床上的選擇權:一個年輕醫師對生命與人性的誠實反思》,寶瓶文化,穆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