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靜吉的鮕鮘心理學

吳靜吉的鮕鮘心理學

在台灣,無論在心理學學界,在藝文領域,處處遍布著吳靜吉的指印,他像個專業的媒人,帶著熱情,接觸並催生著一切他感興趣的美好事物。

那時候吳靜吉還只懂爬,沒法兒走,但他出生才沒多久時間,大夥兒就給這孩子起了個別名叫「鮕鮘」。「鮕鮘」(koo-tai,台語音近華語「溝呆」),學名叫做「七星鱧」,模樣有點像大一點的泥鰍,幾十年前,鮕鮘就像鯽仔魚、土虱,常在田邊的水井溝渠露臉,沒什麼人識不得。

 

有人認為台語童謠「大箍呆,炒韭菜,燒燒一碗來」裡唱的「大箍呆」,就是源於「鮕鮘」,相傳把鮕鮘和韭菜一起炒,就可去其土味。人們後來念得順口,「鮕鮘」就變成「箍呆」了。

 

至於吳靜吉的家人為何這麼叫他?他曾從吳家厝裡的長輩口中聽過原委。

 

吳靜吉的母親,八歲就被帶進吳家當童養媳,十八歲正式被他爸爸娶進門,很快就懷孕,然而她第一次生孩子,對分娩這件事還沒什麼概念。在一九三九年的五月三日這一天,她覺得內急,便奔去尿桶旁小解,想不到她一尿之下,就順帶生出了吳靜吉。

 

生囝後第三天,吳靜吉的媽媽竟受寒病回娘家調養,在尿桶邊墜地的崽子也就在還沒真正認識母親前,先給送去了奶媽那兒照顧。據說,未滿周歲的吳靜吉很擅爬好動,只要大人一不留神,他就會吱嗒吱嗒地溜去臭水溝邊摸打滾爬,每每他被大人拾回家,嘴邊總沾滿了髒泥水。

 

鮕鮘一般蟄伏在混濁泥水裡,專吃蝦魚蟲卵,吳家長輩看到自家小孩兒似好食泥水,這不是和「鮕鮘」像得很?於是這個綽號就這樣跟了吳靜吉一輩子,直到他後來做了「吳博士」,有些去過吳靜吉宜蘭老家的朋友到現在都還這麼叫他。

 

不訓話的大老 藝文圈處處有他指紋

 

八十歲的吳靜吉說著鮕鮘的故事,身形很柔軟,整頭蓬鬆的頭髮還幾乎全是黑色的,臉上總是帶著笑,說話聲音沉中帶柔,很難讓人直接聯想到「鮕鮘」這種泥水中的生物。

而且,不只從一種意義上來看,他在台灣都是個「喊水會結凍」的人物,吳靜吉是台灣心理學界赫赫有名的研究者,也是國策顧問,是政治大學名譽教授、政大「創造力講座」主持人,還是國家表演藝術中心董事。不僅如此,吳靜吉早年更引進美國「辣媽媽劇團」的現代劇場經驗,創造了台灣藝文界的可能性,並在這塊不斷深耕,是「蘭陵劇坊」、「雲門舞集」、「紙風車劇團」等著名藝文團體背後的重要推手,林懷民曾說,台北藝術大學的成立,處處「充滿吳靜吉的指紋」,事實上,吳靜吉的指紋可能遍布在整個學界、藝文圈,無所不在。

 

不過「鮕鮘」這個形容,除了吃髒水的孩子之外,還有辦法引申出一些挺有意思的意義。吳靜吉雖然是個「師」字輩的重量級角色,但他其實沒有那種「好為人師」的性格,更不大在乎身外之譽,講起話總是天南地北地說,不訓導人,只是分享。光是這些,已經很能讓人想到出身農村、質樸的「鮕鮘」了。

 

按虛歲算,他今年剛八十歲,好友們想替他慶祝慶祝,催他生了本口述自傳《因緣際會擺渡人:吳靜吉的生命故事》,「過去好幾個人要幫我寫,我都怕會很肉麻!我知道他們是好意,但是這是最美麗的懲罰,最善良的殘酷!」他笑說:「我最怕人家寫我『眼睛小,但是裡頭有光!會發亮!』」自傳是由他口述,寫手何定照執筆,對吳靜吉來說,自傳這種東西寫起來不容易,尤其怕溢美,「不能把自己說得太好,就像我眼睛小是事實啊!」

 

吳靜吉的眼睛確實小,就像臉上開了兩條小隙縫,拍照時常有人要他「眼睛再睜大點!」「可是我已經睜開了啊!」

 

換位思考的本事 理智解讀所有感性問題

 

他接著大笑說:「有一次我坐電梯,鄰居抱著孩子,孩子看到我就指著我說:『媽咪!這個人的眼睛好小!』他媽媽打他的腿,小孩哭起來,我就跟孩子說:『你是不是很小?』他說:『是!』」吳靜吉再問:「那你是不是很可愛!」「是!」孩子說,吳靜吉接著再說:「那叔叔的眼睛小不小?」「是!」他撫手微笑,小眼睛笑得瞇了起來,「最後我問他:『那可不可愛!』小朋友回我:『可愛!』大家全笑了起來!」

 

「我最喜歡『自嘲』!」就像吳靜吉說的,他身上最像「鮕鮘」的部分,應該就是那種擅長「跳出來看」的本事,「喜劇常常是悲劇,悲劇會有喜劇的成分。被「自嘲」的部分是悲劇,但嘲笑自己又是喜劇!」

 

心理學家就是心理學家,「因為心理學,我總是可以『跳出來』,客觀看我的經驗,讓我不會很悲傷。」鮕鮘在髒水裡討生活,把垃圾變成養分,吳靜吉也是,無論是社會上的事、藝文圈的事、還是他自己的事,他都能夠保持一貫冷靜的距離,用理智的分析能力,去解讀所有感性的問題,提起勇氣,去面對這個有時候很悲傷的世界。

 

吳靜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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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母親是童養媳,所以儘管吳靜吉是吳家長孫,但他媽媽知道自己在家裡的地位,所以在他小時,即使吳靜吉沒做錯,母親卻必須把千錯萬錯都怪到他頭上,以合分寸。

 

但也正因為家裡複雜的人際關係,吳靜吉學到如何做獨門的「鮕鮘」思考,他當時試著理解媽媽的想法,「覺得幸虧有我,媽媽才有出口!」在龐雜的家庭關係中,他試著去平衡維繫,找到「換位思考」的方法,嘗試解決所有難題。

 

聽吳博士講故事,總會感覺到一種溫煦樂觀的魅力,但他那種冷靜、總是著眼著大處的看事情方式,卻又會讓人覺得他無私得過了頭。

 

同理底層艱苦人 為無法言說的苦難而哭 

 

說著,吳靜吉就談起了媽媽一九九一年去世時的舊事,他說,藝術家奚淞形容他那時候哭得「梨花帶淚」。但他不只是為母親哭,他是想起所有在鄉村辛苦過日子的人,「有些人賣身,為家裡賺錢,家裡的人卻從不肯定她。我媽媽是童養媳,鄉村裡很多童養媳,她們都過得很辛苦。」

 

他接著說:「我們做教育工作的人,應該理解這些事,能講話的人,多半都是有權、有錢的人。階級低的人,講話卻常常不是很有效,也不知道怎麼說話。」

 

他繼續說,「我不是文學家、詩人,成『家』一定會有性向,我的性向是很會去觀察、分析。」

 

在母親的喪事,他注意到「人斷氣會大便出來,鄉下辦喪禮,會要求不要丟掉,放在家裡面,當成黃金存放。」吳靜吉就想了辦法把「黃金」密封起來,「綑起來幾千遍,弄到不可能有任何環保的問題。出殯以後,我親自把它埋起來。」

 

他不認同那些習俗,但也不反抗,只是觀察,然後想辦法理解及解決,「我們都怕鬼、怕失敗,因為生活貧窮,人們才希望催眠自己!」他微微笑說,「重點是怎麼看!但這其實真的不容易。」

 

跨界媒合資源 想畫出一張台灣創新地圖

 

活了八十個年頭,吳博士的腦袋裡頭,就像真有那麼一套消化系統,將所有可能停下他腳步的悲傷化為好奇心和創造力,對他來說,「如果喜歡藝術、讀書,喜歡自然,喜歡環遊世界,就比較難感受到寂寞,創造力也會跟著出來!」

 

也因為他這種特質,吳靜吉一直以來都不能被藝術創作者或心理學家的頭銜框架定義,其實他更擅長的是「媒合」,而他的「鮕鮘」哲學真的奏了效。

 

他理解所有人的需求、了解如何統合問題及整合資源,他的好奇心、解決難題的執行力,促成了太多難以想像的大事,他將心理學用淺顯易懂的方式,介紹給大眾,甚至活用在企業領域;他曾促成家扶基金會與張小燕的合作,為貧童募集到許多資源,他就像個「媒人」,也像個「擺渡人」,將各領域牽連在一塊兒。

 

吳靜吉

 

當然,吳靜吉知道自己已經是個年長的擺渡人,「我認老!我知道生理上變了,我過幾天要去威尼斯參加建築雙年展,回來要做白內障手術,前些天,我左胸就痛,痛得不得了,我想『難道乳癌嗎?』檢查才發現胸部烏青,顯然我撞到什麼,是我自己忘了!」

 

但他又講起,「我們上次去大地藝術季,我年紀最大,每個人都說『你好可怕,一直往前跑』!有個雕塑品要爬點坡才能看,我覺得我走得到,一個人又跑去看!」吳靜吉笑笑,突然說他好想看颱風來的大海浪,「海浪中若突然有東西跳出來,那是多美的事!」他說:「一直保持好奇、熱情,會忘記自己年紀很大!」

 

他還是把話說得非常「鮕鮘」,他說,接下來他希望建構出一張「台灣創新地圖」,因為「世界一定會繼續變化下去,會怎樣我們不清楚。」他想目睹、也想挖掘那些充滿創造力的下一代。

 

吳靜吉說他不是詩人,但他確實在擘劃著一首比詩還浪漫、還善感的作品,期待著海裡跳出來的未知水族。

 

他是生在宜蘭壯圍鄉東港村的鄉下人,那裡是宜蘭河、蘭陽溪、冬山河匯集處,流向太平洋,三條河有鹹有淡,被稱作「三敆水(敆,kap,接合)」,鮕鮘游啊游,從泥裡游向了更大更大的水文之中,而且都八十歲了,還甩著尾巴,繼續打著水,我猜那些水面會繼續拍出碎玻璃般美好的水花,大海的浪裡頭,會跳出很美麗的生物。

 

吳靜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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