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臨終之事,不能等死了才要談

龍應台/臨終之事,不能等死了才要談

美國做過調查:百分之八十的人希望在家裡臨終,但是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在醫院裡往生。現代世界最「違反人權」的應該就是這件事吧?朋友悲傷的眼睛流下了止不住的淚水,七十歲的老男人泣不成聲,「她唯一的願望,我都做不到……」

文/龍應台

 

前幾天特別去了一趟銀行。我對打著領帶的禿頭經理單刀直入,「有什麼手續我現在辦理,可以讓兒子們不需要我就能夠直接處置我的帳戶財務?」

 

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耐心說明,「就是,如果我明天暴斃了,他們如何可以不囉嗦,直接處理我的銀行帳務。」

 

不方便

 

經理緊張地用手指頭敲他的桌子,連續敲了好幾下。這是美國人的迷信手勢,誰說了不吉利的話,敲一下木頭桌子,「老天保佑」,就可以避開厄運。

 

緊接著他把食指豎直在嘴唇,說,「不要這麼說,不要這麼說。」我這才看到,經理嘴唇上留著一道小鬍子,像一條黑色毛毛蟲趴在那裡睡覺。

 

接下來的將近半小時的討論中,他敲桌子敲了好幾次。這個談話很明顯地讓他渾身不適應。每次我說到「我死後」,他就糾正我,「當你不方便時」。

 

結論就是,兒子已經被加入了我的帳號共同擁有人名單內,所以當我「不方便」時,他們只要知道密碼,就可以直接處置。

 

站起來要說再見時,他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我覺得蹊蹺,問他,「還有問題?」
 

動作快

 

他猶豫了半天,終於下了決心,說,「我不該說的,但是……是這樣,因為你是名人,我們一看到報紙說你不方便了,就會立刻凍結帳戶。」

 

他停住,只是看著我。

 

我腦子轉了幾轉,說,「你的意思是,我的兒子動作要快?在報紙披露我的死訊之前就?」

 

他尷尬得快暈倒,支支吾吾嘿嘿嘿了幾下。

 

 

回到家裡,興沖沖跟安德烈和飛力普視訊,詳細地把過程說了,然後諄諄告誡:「銀行若是凍結了帳戶,你們可就麻煩了,所以你們動作要快。」

 

飛力普說,「哎呦,談這種事,我不要聽。」

 

安德烈用福爾摩斯的冷靜聲調邊想邊說,「媽,我有沒有聽錯,你的意思是,要我們在你死掉的消息傳出去之前,趕快去把你銀行帳戶裡的存款取走?」

 

我高興地說,「你好聰明。對啊,存款雖然不多,手續麻煩很大。我的意思就是,不要等到報紙都說我死了,你們在之前就去取款,留百分之十繳遺產稅。如果等到銀行凍結了帳戶,你們就還要飛到亞洲來處理,你們中文又爛,到時候沒完沒了。」

 

安德烈繼續抽絲剝繭,「所以,你一斷氣,我們兩兄弟就直奔銀行?」

 

我已經聽出他的意思,驚悚畫面也出來了,嗯,確實有點荒謬,但是,實事求是嘛,我說,「是的。」

 

飛力普已經受不了了,插進來喊,「我才不要。」

 

安德烈慢條斯理地說,「這麼做,你覺得全世界會怎麼看我們兩個?」

 

我沒真的在聽,我繼續想像那個「不方便」的時刻,繼續說出我的思索,「其實,誰說一定要等到斷氣,早幾天未雨綢繆不是更好,看我不行就先去銀行吧……」

 

「媽,」安德烈大聲打斷我,說,「如果我們照你的指示去做,整個華人世界會認為你是『非自然死亡』而且我和飛力普有嫌疑,你想過嗎?」

 

臨終

 

美君,你和我們也曾經那麼多次的「昔日戲言身後事」。問你「要不要和爸爸葬在一起?」你瞪一旁的爸爸,說,「才不要呢,我要和我媽葬一起,葬淳安去。」

 

爸爸就得意地笑說,「去吧去吧,葬到千島湖底去餵烏龜。」

 

整個故鄉淳安城都沉到水底了,這原來已經是美君的大痛,爸爸再抓把鹽灑在傷口上,說,「這就叫死無葬身之地,美君一定還是跟著我的哩。」

 

這麼說著說著,時光自己有腳,倏忽不見。彷彿語音方落,爸爸已經真的葬在了故鄉湖南,墳邊的油桐樹開過了好幾次的花,花開時一片粉白,像滿山蝴蝶翩翩。墓碑上留了一行空位,等候著刻下他的美君的名字。

 

小時候,朋友聽到我們這樣笑談父母身後事,大多駭然。到現在,朋友們自己都垂垂老矣,這卻仍是禁忌。不久前和一個老友說話,他九十五歲的母親在加護病房裡,問他,「媽媽說過身後怎麼辦嗎?」

 

他苦笑著搖搖頭,「沒談過。沒問過。」

 

安靜了好一會兒,他又說,「母親唯一說過的是:不想死在醫院裡,想在家裡。」

 

美國做過調查:百分之八十的人希望在家裡臨終,但是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在醫院裡往生。現代世界最「違反人權」的應該就是這件事吧?朋友悲傷的眼睛流下了止不住的淚水,七十歲的老男人泣不成聲,「她唯一的願望,我都做不到……」

 

 

醫療照顧,不得不在醫院裡,但是臨終,為什麼不能在家裡呢?

 

隱私,是人的尊嚴的核心,所有最疼痛、最脆弱、最纖細敏感、最貼近內心、最柔軟的事情,我們都是避著眾人的眼光做的:哭泣時,找一個安靜的角落;傷心時,把頭埋在臂彎裡;心碎時,蜷曲在關起來不透光的壁櫥裡;溫柔傾訴時,在自己的枕頭上,讓微風從窗簾悄悄進來。

 

請問,這世界上,還有比「臨終」更疼痛、更脆弱、更纖細、更柔軟、更需要安靜和隱私的事嗎?我們卻讓它發生在一個二十四小時不關燈的白色空間,裡頭有各種穿著制服的人走進來走出去,隨時有人可能掀起你的衣服、拉起你的手臂、用冷冷的手指觸摸你的身體;

 

你聽不見清晨的鳥聲,感覺不到秋天溫柔的陽光,看不見熟悉的親人,也聞不到自己被褥和枕頭的香皂氣息,但是你聽得見日光燈在半夜裡滋滋的電流聲、心電圖的機器聲、隔鄰陌生人痛苦的喘息聲,你更躲不開醫院裡滲透入骨髓的消毒氣味,那氣味在你的枕頭裡,在你的衣服裡,在你的皮膚裡,在你的毛髮、你的呼吸裡。

 

我們讓自己最親愛的人,在一個最沒有隱私、沒有保護、沒有溫柔、沒有含蓄敬意的地方,做他人生中最脆弱、最敏感、最疼痛的一件事——他的臨終。

 

啟程準備

 

(圖/天下雜誌出版提供)

 

老淚縱橫的朋友幾天後就送走了他的母親,在醫院裡。然後全家人陷入準備後事的忙碌。因為從不曾談過,所以還要先召開家庭會議從頭討論一番。

 

我和朋友去登大武山之前,大家光談裝備就談了好久。拿著清單到登山店去買東西,老闆還和我討論每一件裝備的必要性和品牌比較。出發之前三個禮拜,每個人都得鍛鍊肌力。我呢,則是找了一堆關於大武山的林相和植物的書,一本一本閱讀。

 

第一次搭郵輪,邀請的朋友發來一個隨身攜帶物品清單,還包括簽證和保險的說明。搭過郵輪的親朋好友也紛紛貢獻經驗談。

 

第一次去非洲,給意見的也很多,去哪些國家需要帶什麼藥,哪些疫區要注意什麼事情,野生動物公園要怎麼走才看得多,治安惡劣的地區要怎麼避禍。

 

也就是說,遠行,不管是出國遊玩求學,不管是赴戰區疫區,不管是往太空海上探險,我們都會做事前的準備,身邊的人也都會熱切地討論。

 

還有些遠行和探險是抽象意義的,譬如首度結婚——那不是探險嗎?人生第一個工作——那不是遠行嗎?也都充滿了未知,也都有或輕或重的恐懼和不安,但是我們一定會敞開來談,盡量地做足準備。

 

那麼死亡,不就是人生最重大的遠行、最極端的探險?奇怪的是,人們卻噤聲不言了。不跟孩子談,不跟長輩談,不跟朋友談,不跟自己談。我們假裝沒這件事。

 

結果就是,那躺在日光燈照著的病床上面對臨終的人,即將大遠行、大探險,可是,我們沒有給他任何準備:沒有裝備清單,沒有心理指南,沒有教戰手冊,沒有目的地說明,沒有參考意見。沒有,什麼都沒有。

 

我們怕談。

 

他要遠行的地方,確實比較麻煩:非但凡是去過的都沒有人回來過,而且,每一個去過的人都是第一次去。

 

這個大遠行,沒有人可以給他經驗之談,然而這又是一個所有的人都遲早要做的行程,所以其實每一個人都是關切的。目的地無法描述,並不代表「啟程」的準備不能談。登山店裡的店員不見得登過大武山頂,但是店裡頭什麼裝備和資訊都有。

 

因為害怕,因為不談,我們就讓自己最親愛的人無比孤獨地踏上了大遠行蒼茫之路。

 

美君,我要跟安德烈打電話了——還沒交代完……

 

 

(本文節錄自《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天下雜誌,龍應台著)